第二十四章 教坊司的仇人

字數:4262   加入書籤

A+A-


    但劉頤,隻在心中低呼,沒有宣之於口。
    她還沒完全神誌不清。
    她不能給馮府帶去麻煩。
    馮嘯俯身,將水囊浸入木桶,灌取裏頭融化了的冰水。
    “吳爺辛苦了。”
    蘇小小見了聽到動靜、走出值房的法曹參軍,忙迎上去行禮。
    法曹參軍斜睨一眼袖手靜立她身後的穆寧秋,冷冷道:“蘇牙人現在主顧不少嘛。男的女的都有,還有胡蠻子。”
    蘇小小杏眼一彎:“胡金主,哪比得過你吳金主。阿兄,小妹我這一陣開單不錯,明日去萬隆酒家沽一壇好酒送來,給阿兄和各位差爺潤潤嗓子。”
    周遭士庶,不錯眼珠地盯著蘇小小,隻覺得那張桃花粉麵雖還談不上絕色,但勝在神情生動,嫵媚而不冶俗。
    難怪哩,唱曲兒時多得官爺們捧場,現下端了牙人的飯碗,也能吃得很飽。
    相比之下,地上那兩個小娘子,板著臉跟木頭似的,委實無趣了些。
    吳參軍的心思,卻並未完全被老相好俘獲了去。
    “慢著,”他一指要去給劉頤喂水的馮嘯,“將水倒在我手上。”
    馮嘯聽命近前,照做。
    吳參軍細觀,是和桶裏一樣的清水。
    他又舔了舔,隻有淡淡的馬皮騷味,估計是胡蠻子的鞣皮工藝太差。
    “沒摻砂糖,喂吧。”吳參軍特意提高嗓門吩咐。
    他是鳳山縣衙的老資曆了,歲末考功後,有望擢升縣丞,這種時候,給朝廷辦差,須特別仔細些,莫教對頭捏著把柄。
    馮嘯拿著水囊走到劉頤跟前,蹲下,整理她腕間的鐵鏈,搗鼓著水囊,且嘀咕低語,似在問她,雙手可還有氣力。
    劉頤抖抖索索地夾起水囊,終是力有不逮,差點掉下,被馮嘯一把接住。
    馮嘯悲憫地搖搖頭,換了個看起來順溜些的手勢,端平了水囊,小心地、緩慢地喂給這落難金枝喝。
    穆寧秋背著衣袖,移步去瞧。
    蘇小小翻個白眼,也跟過去,開口時露了幾分諧謔的嗔意:“郎君莫不是學那些讀書人,還真的憐香惜玉起來?”
    穆寧秋訕訕:“在下雖經商,少時也有先生教過孔孟之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人皆有之……”
    倆人這般聊了起來。
    周遭登時有看客嫌他倆遮蔽了視線,趨步上前,蘇小小嫌棄地一搡:“做甚做甚?趁機揩老娘的油麽?想得美!”
    對方沒想到蘇小小這般口無遮攔,結巴道:“你,你這婦人,真是沒臉沒皮的……一個沒人稀罕的唱曲兒婊子,你還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麽!”
    這下點了爆竹了。
    蘇小小柳眉一擰,抄手便揪住那人的前襟,罵道:“沒錯兒,你就是老娘做黃花閨女時偷漢子偷出來的,現在你娘我就教教你,怎麽學說人話!”
    言罷,抬起空著的那隻手,結結實實甩過去一記耳光。
    對方刹那呆懵後,也旋即炸了雷,跳起來要動粗。
    拳頭剛拔出來,就被穆寧秋挺身擋住。
    “不能打女人!”
    “你個胡地來的娼婦姘頭,那老子就打你!”
    嘴上硬,身手卻軟得很,“嘿嗨”了好幾聲,也無法從穆寧秋的鉗製中脫出手腕來。
    法曹參軍畢竟平素與蘇小小交情不錯,再是怪她嘴賤惹禍,此際也不好視而不見,況且官衙門前,草民打成一團,成何體統。
    參軍一聲令下,公差上去拉架,將兩邊都按住。
    一時之間,眾人都來圍觀這出新戲,不再矚目蓮花石柱前的馮嘯與劉頤。
    法曹參軍踱步過來,板起麵孔,將蘇小小、穆寧秋和那倒黴的中年男子,狠狠訓斥幾句,勒令他們滾遠些。
    三人懾於官威,往人群外走去。
    蘇小小嘴裏還在小聲地罵罵咧咧,心中卻鬆了口氣,估摸著馮嘯應是得了足夠的時間,達到了目的。
    她瞅一眼穆寧秋,又覺得此人挺有意思,說他好打交道吧,他又對錢算計得門精,說他小家巴氣吧,他一旦應承了,演得還真是賣力。
    蘇小小剛腹語了幾句,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高叫:“參軍,那水囊,隻怕有詐!”
    蘇小小一驚,遽然回身,隻見有個豎著翻刀髻、身著海波紋夾纈半臂的中年婦人,昂頭叉手、姿態端嚴地走到蓮花石柱前。
    法曹參軍也是一愣,繼而辨出婦人通身衣飾皆為錦繡金銀,關鍵是,腰間係著一隻檀木的魚符。
    魚符在大越,本來隻有金、銀兩種,三品以上官員戴金魚,四品五品戴銀魚。
    近年的規矩卻改了,因女帝盛寵的麵首薑意之,善舞樂,常與教坊司合練,女帝一高興,便也賜給管理教坊司的使官以魚袋。但教坊司畢竟不是太常寺,在正統臣子眼裏隻是個優伶之所,女帝便將教坊使的魚袋,定為木質。
    鳳山縣的法曹參軍,自然曉得這個新規矩,一見檀木魚袋,便意識到,這突然現身的婦人,乃是品級比自己高兩級的——教坊使。
    “本官,教坊司使,徐君竹。”
    婦人抬起下巴頦兒,薄薄的兩片嘴唇,動得幅度不大,但那自報家門的聲響兒,可著實不小。
    吳參軍嘀咕:到底是從小就在教坊挨打受訓的唷,這把嗓子,比蘇小小還牛。
    他提步上前,叉手行禮:“下官,見過徐司使。”
    徐君竹冷麵如霜,一副懶得虛禮寒暄的模樣,直奔主題:“參軍,本官疑心,馮縣主的這位孫女,找了兩個幫手,使障眼法。”
    “啊?馮縣主?”吳參軍扭身,盯著馮嘯,吃驚地問,“你,你是馮府的女郎?”
    吳參軍主理法曹,不像戶曹那邊熟悉樊噲的鋪子,鳳山縣又與馮府所在的城西隔得很遠,是以吳參軍並不認識馮嘯的麵孔。
    馮嘯坦然地點點頭。
    她片刻前看清徐君竹的麵孔時,就曉得,自己會被對方認出來。
    徐君竹本也是官家女郎,父親二十年前站錯了隊,作為先帝的舊臣,被女帝劉昭授意酷吏構陷。
    徐家與馮家曾是舊交,徐君竹與馮雅蘭的侄兒,也就是馮嘯的一位表舅,已有婚約。徐君竹的父親被下獄的當晚,徐家主母便連夜來求馮家,將十三歲的小君竹娶進門。
    馮家為了自保,沒有答應。徐君竹很快就被沒入教坊司,成為官奴婢。
    去歲,女帝壽誕,宴請錢州的幾位郡主和縣主時,教坊司進宮獻上歌舞。徐君竹雖已今非昔比,領著六品官銜,但畢竟來自教坊,仍與勳貴們有著天淵之別,隻能如宮女一樣,侍立於階下。
    當時,她的身側,就是馮嘯的食案位置。內侍一一唱報,女眷們魚貫向劉昭請安後,馮嘯回來時,恰與徐君竹四目相接。
    那目光,沒有任何外露的凶狠,卻帶著一絲濕漉漉、毛森森的冷硬,刹那間令馮嘯想到了她這個自詡吃客的人,最害怕的一種食物——活珠子。
    而此刻,徐君竹的眼神,則泛起了一種熱得發膩的興奮,仿佛江南名菜“響油鱔絲”出鍋時,廚子澆在上頭的那勺滾燙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