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還不與我說實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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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鳴又要跪下給女帝磕頭,劉昭擺擺手:“馮翰林,你是正經科舉考上來的,別動不動就和市井裏雜耍的賤民一樣,愛下跪。”
馮鳴隻得瑟縮僵立著,口中倒是不停,一個勁地口稱“陛下仁德,陛下英明”。
劉昭覺得,這個早晨,已足夠有趣,可以讓她帶著愉悅的心情,去批閱從中書省送來的奏章了。
她遂和聲對沈琮與馮鳴道:“你們退下吧,馮翰林,你姨父此番在行宮當值,你也去與他說一聲。他是為我大越守過國門的功臣,朕不想讓他,為個闖禍坯子閨女,擔驚受怕的。”
沈、馮二人走出寢宮。
行至丹房與禁軍衛崗的岔路口,沈琮幽聲問道:“這滋味,不好受吧?”
馮鳴咬著嘴唇,不語。
沈琮的語氣,雜糅著譏諷與安慰:“就算是我,不也得從老家弄來個廢物侄子,慣得像真兒子一樣,才能打消她的疑心,不至猜忌我想另找婦人成家?阿鳴,哪怕你不被丟去漠北苦寒之地,可是,侍奉這樣刻薄寡恩的君王,也如刀口舔血。我舍不得你這樣好的人,就被她當個小貓小狗戲弄。”
馮鳴又默然幾息,方咬牙吐出四個字:“必不負你。”
沈琮忍住做戲的不適,溫言道:“去找你姨父吧。”
馮鳴點頭,急步往外殿走。
說起來,這個蒙在鼓裏的姨父,可真算得她們馮家的本份贅婿,孝順老太太,疼惜妻女。隻是,過得幾日,姨父這位忠誠的禁軍衛士,就要去做鬼了。
馮鳴沒有太唏噓。
那又不是她的父親。
就算是她的父親,也不會影響她對自己的人生,作出這次重要的決定。
……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白晝刺眼的亮光奪門而入。
蘇小小和馮嘯,不約而同眯起了眼。
法曹吳參軍,帶著如釋重負的口吻,對兩個女子道:“聖旨來了,讓馮府交罰金贖罪,自行繳解。現下,鳳山縣就放你們回家。”
蘇小小騰地跳起來,不太敢相信地問:“吳爺,不是轉去天牢,而是直接不治我們罪了?”
吳參軍故意作了些許吃味之意,揶揄道:“還不是因為你能耐大,居然攀上了西羌的貴人,給你們擋箭。嘿,那人也真有意思,一個大官兒,扮個啥買賣人呐。學戲本子裏的微服私訪?訪到了你倆?”
蘇小小打斷舊日金主:“吳爺,貴人沒被聖上降罪吧?”
吳參軍嗤一聲:“你倆都沒事,人家來迎親的貴客,聖上還能追究?就方才,那個漢使,全須全尾地去了戶曹,留下一筆錢,說是讓馮娘子領走的貨銀,到了交貨的日子,自有羌人來領貨。哦,還有這個金鐲子,說是……馮娘子蒙在鼓裏時給他的賞錢,須還給你。”
言罷,吳參軍打開手裏的一隻錦囊,掏出鐲子,給馮嘯看了,算是驗明真身,又塞回囊中,遞給主人。
馮嘯道謝,接過錦囊。
但見刺繡精美,月夜下,雪山前,赫然一隻猛虎。
身側的蘇小小鬆口氣,由衷讚歎:“菩薩一樣的好人唷。咱大越的公主嫁過去,若有這漢臣照應著,就好了。”
吳參軍道:“對了,那位江夏王的落難金枝,也得到恩赦,不必去教坊嘍。今日,咱衙門也放她走。”
馮嘯驚喜至極,搶上前道:“那,那我能把劉縣主帶回家修養一陣不?”
“不然呢,難道還讓咱衙門的客館給她管飯吃、管地兒住?”吳參軍向外一指,“劉氏在台階那兒癱著呢,兩位觀音,趕緊雇人抬走。”
半個時辰後,“噲活林”醬貨鋪子的後宅。
昨日被馮嘯偷梁換柱灌下鴨湯的劉頤,靠這點油水湯汁,又撐了快一天,終於在逃過厄運、得與摯友團聚後,仿佛最後一絲吊著的仙氣兒也鬆了,在馮嘯的床榻上,昏睡過去。
姑母樊噲,抬腳轟開杵在門邊看熱鬧的大白鵝馮不餓,邁進屋來。
她湊到榻前,將劉頤的麵色細細瞧了,回頭對馮嘯道:“把心放回肚子裏去,她的命和魂兒,都好著呢。”
馮嘯垂眸道:“姑母,對不起。”
“行了行了,別放馬後炮了,”樊噲瞪侄女一眼,“我就說你昨天怎麽回來又拿了一堆吃食,還誆我去客棧教那胡商的家奴灌肉腸。和你爹小時候一樣,麵孔老實,膽子,哼,膽子比土匪還大。”
樊噲說完,扭身去銅盆邊,攪了帕子,給沉睡中的劉頤擦了汗,才喃喃道:“我出娘胎起,就沒富貴過,一直在市井裏討生活,也便覺不出苦來。這劉縣主,從雲端一頭栽到泥地裏,太可憐了。”
馮嘯輕聲道:“我不信江夏王會謀反,他就是接連請奏聖上廢了不抑兼並的詔令,得罪朝中囤地萬畝的臣工。他又是不必入贅、子孫仍姓劉的宗室……”
馮嘯雖然未再說下去。
畢竟不是庸脂俗粉的樊噲,卻已了然。
江夏王,不過是女帝進一步剪除娘家劉姓勢力的犧牲品罷了。
女帝的長子五年前被幽死在房州,長女守寡後,今歲要被送往幾千裏外的異國,這都是九五至尊的通常心思。但女帝春秋漸暮,幾年、十幾年後,總要決定誰來繼承大統。江夏王是傳名南北的賢王,若再有劉姓子嗣繁衍出來,很難說不會與女帝奪位前一年生下的幼子,爭儲。
女帝正好利用江夏王在朝堂的一眾政敵,除之。
樊噲不由暗道:阿嘯說是無心仕途,對這些彎彎繞,倒看得分明。
她於是拍拍侄女的肩頭,正色道:“阿嘯,你爹爹在行宮當值,想必已曉得這番風波後你未獲大罪,你現在,應趕緊回馮府,告訴縣主老人家,讓她有所準備。你們馮府,雖如今最大的官兒也不過七品,但與江夏王的交情,賴都賴不掉。”
馮嘯正有出門一趟的計較,見姑母顯然願意收留劉頤照料一陣,不再遲疑,出門跨上自己那匹從禁軍退役的戰馬。
急奔一陣,卻不是往城西北的馮府去,而是調轉馬頭,馳向藏著沈琮弟子魏吉的柴扉小院。
她顧不得偷偷摸摸了,她得馬上告訴魏吉,江夏王府已遭難,這位老弟的靠山倒了。
馮嘯一頭紮進院子時,聞聲而出的魏吉,滿臉驚詫。
“女俠,昨天不是才來給我續過命呢?啊我知道了,你是看我吃臭魚爛蝦太可憐,又送鮮肉……”
馮嘯打斷他的白日夢,開門見山道:“朝廷定了江夏王謀反罪,聖上的親兵圍剿時,郡王與王妃,服毒自盡了。”
魏吉麵上的神色陡然凝滯。他好像沒聽明白。
馮嘯上前一步:“能把你護在翅膀下的老母雞,死了!”
“不可能!”魏吉結巴著,但嗓門忽地大起來,“王爺他,勳位坐得好好的,為何造反?馮嘯,你是不是聽錯了?是不是彭州的聖上幼子,被他幕賓攛掇著造反,你錯聽成江州?”
馮嘯搖頭:“這一天一夜,我就和劉頤關在鳳山縣衙裏。魏吉,你不願信,沒用的。現在你該醒醒了,老實告訴我,沈琮,為何要殺你這個徒弟?”
魏吉一屁股坐在地上,蔫了。
馮嘯追著問:“我猜,是不是你撞破了他這個禦醫,有不堪的勾當?”
魏吉嘴角抽動,目光裏懼意噴湧。
“何止不堪,是,是可怕。一個杏林中人,怎會做出那般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