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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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騾車從道觀的後門出來,在附近那所宅子前停了片刻,重新發軔,消失在陰森森的山林裏。
    “往車上拋東西,深更半夜的,我猜是有新死的藥人,他們去埋屍。”蘇小小低語。
    沒得到魏吉的應答,她扭頭看他,不屑地咕噥:“又抖了又抖了。我的娘來,你這耗子膽,怎麽做大夫啊?”
    “做大夫是救人,又不殺人,”魏吉辯解道,繼而毫無說服力地補充,“我,我不是耗子膽,我還教過馮嘯剖老鼠兔子的,我也不怕去學封診道,不怕剖死屍……”
    蘇小小懶得再理他,嘴裏卻開始念拍子,唱曲兒似的。
    魏吉很快明白過來,她在計時。
    頭頂的月亮,往西北方向挪了一大段後,騾車回來了。
    蘇小小骨碌幾圈眼珠,說道:“埋屍不會往近了埋,但兩炷香不到,就打個來回,應是坑都懶得挖深,等著野狗刨出來吃掉臉和身子,剩一堆骨頭,就算被山民獵戶看到了,也隻當是流民乞丐,不會去報官。”
    魏吉明了今日與蘇小小出來,是要完成馮嘯吩咐的事,遂問道:“那,那他們把死屍扔哪兒了?”
    蘇小小道:“往東北方向走二裏地,山溝附近。野狗要活,也得找有水的地方。”
    魏吉覺得蘇小小,簡直像說書人口裏的斥候哨探,遂不掩崇拜道:“你咋啥都懂啊。”
    “命賤唄,什麽場子都去得,荒山野嶺也得混。”
    “你不怕鬼嗎?”
    “不怕,老娘才不信鬼神。再說了,鬼哪有人可怕。”
    魏吉沉默。蘇小小說得對。
    蘇小小斜瞥他一眼,和聲道:“你困的話,睡吧。我們過兩個時辰,再尋過去,到時候有天光了,查起來看得清。”
    “好。”
    魏吉應著,歪倒在草叢裏。
    不知為何,他覺得,蘇小小雖然比馮嘯還凶巴巴的,但似乎比馮嘯在,更讓他安心。
    縱使夏夜蚊蟲紮堆,縱使曾經險些讓他命喪黃泉的煉獄就在不遠處的山穀裏,魏吉還是很快睡著了。
    幾番江州舊事與廬山風景的夢境過後,蘇小小將他推醒時,昨夜深藍的夜幕,已泛出淺淺的魚肚白。
    “寅末了,走。”蘇小小沒廢話,把魏吉拽起來。
    二人在密林裏鑽了好一陣,魏吉果然聽到,潺潺水聲越來越近。
    蘇小小示意他貓在原地,自己先去瞧瞧,萬一沈琮還有暗衛家奴的守著。
    不多時,前頭傳來蘇小小的嗬斥:“畜生!滾!”
    伴隨著幾聲低沉的野狗嗚嚕聲。
    魏吉趕緊衝出林子,學著蘇小小,抄起地上的石塊,往兩三隻野狗扔去。
    畜生往往比人更有自知之明,野狗們最後齜了齜牙,掉頭跑了。
    蘇小小片刻不耽誤,急步邁到溝渠附近已經被野狗扒拉開的土坷垃處。
    魏吉也跟過去,和蘇小小一起蹲下來察看。
    一共三具女屍。
    一具軟趴趴的,另兩具則硬邦邦,寒涼潮濕,顯是死了好幾天,夏月裏被沈家用冰塊堆著防腐,今日攢到了新死的藥人,一道運出來處理。
    蘇小小雙掌合十,衝屍首拜了拜,低語:“給姐妹們告個罪,逝者為尊,但我還是得翻動你們的身子,看看可有緊要的物件兒,去交給馮娘子,她定會為你們伸冤!”
    魏吉盯著眼前景象,忽然感到,不管是活著的女人,還是死了的女人,都讓自己羞愧。
    他拂走自己這種馬後炮式的無意義傷懷,也衝死屍作個揖,借著漸明的天光,仔細察看。
    蘇小小和魏吉,都不敢多瞧女屍創口密到驚人的麵孔,但依著馮嘯事先的叮囑,二人檢視著女屍的衣裙,以及頭發,期待發現蛛絲馬跡。
    結果教他們失望。沒有鞋襪,沒有發簪,隻有最單薄的麻布袍子,裹著三具傷痕累累的屍體。
    蘇小小忽然開口問道:“魏公子,你師父,不,沈琮那王八蛋,用的那啥封診刀,割出的口子,和尋常家夥事割的,會不會不一樣?”
    魏吉明白她的想法,搖頭道:“衙門的仵作,治外傷的醫郎,甚至,甚至錢州河鮮酒樓裏切生魚膾的廚子,所用的薄刃刀,都和封診刀差不多。就算現下大理寺換了個與沈琮沒交情的長官,站在此地,我們也沒法向他證明,這些女子臉上、身上的傷,都是沈琮割的呐。”
    蘇小小蹙眉“哦”了一聲。
    魏吉則比她還不甘心。
    他好容易戰勝了自己的恐懼,來到這裏,再次直麵這些可憐的女子,怎能一無所獲!
    他甚至不管已經明晰起來的獨特屍臭,俯身去嗅女屍們的袍袖,妄想找到沈琮煉丹的配方氣味。
    驀地,他抬頭對蘇小小道:“我背過身去,你,可否查驗,她們的……私處?萬一,她們藏了囚所的什麽物證……”
    蘇小小因略有泄氣而歪斜的上半身,“噌”地又板直了。
    魏吉轉身的同時,蘇小小開始解第一具女屍的裏褲。
    “沒有。”
    “啥都沒有。”
    “啊!”
    接連兩次失望的反饋後,蘇小小忽然壓著嗓子驚呼起來。
    魏吉顧不得連醫家都要忌諱的禮俗大防,倏地轉頭。
    隻見蘇小小手裏,拿著一條紡錘型的布帶。
    “這是……啥?”魏吉懵懂。
    “女子的月事帶,可是,有字。”蘇小小言簡意賅。
    她挪著身子轉了半圈,把月事帶對著東麵射來的晨曦微光,念起來:“錢州城隍山,清虛道院廢宅,銀魚醫,年三十許,左眉痣,囚孤女作藥人,剝皮割肉削骨害命。揚州秦婉婉……”
    蘇小小念到最後那三個字時,整個人忽然一僵,旋即扔了月事帶,撲回女屍跟前,抱起她的上半身,將臉對著天光。
    千溝萬壑的傷口,在蘇小小眼前變得模糊,傷口下的那張麵孔,漸漸清晰。
    沒錯,是她。
    四年前,這張麵孔,對著蘇小小綻放笑容:“小小,你把這十貫錢拿去,湊夠贖身銀子。我先回揚州去咯,再唱幾年,就來錢州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