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意外

字數:4202   加入書籤

A+A-


    野利術回身瞧瞧身後。
    除去他們幾位羌國貴胄,使團隊伍的真正主力,其實是進宮獻舞的美人,表演狩獵的武士,以及烹飪“牡丹瑞鶴圖”的穆家廚娘。
    野利術揮揮手,對穆寧秋道:“好,奴仆們呆頭呆腦的,萬一惹出什麽誤會來。賢弟的漢話流利,與越軍守衛們打交道,自是便宜的。”
    穆寧秋應聲而去。
    未走幾步,卻見遠處官道上塵埃驟起,十餘飛騎徑直奔來。
    馬背上的,並非軍兵或官差,而是青衫闊袖、頭戴儒巾的年輕文士。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羌人與燕人,都是蠻夷,沒有分別!”
    “我堂堂漢家兒郎,怎可坐視國朝公主受辱!”
    “男子打不過北燕,就拿女子去西羌換救兵,乃我大越之恥!”
    這些來自錢州國子監的少年郎,仿佛一群剛長好了冠子、便覺得自己比雄鷹還厲害的小公雞。
    鬥誌昂揚,熱血滿滿。
    又,畢竟是讀過書的小公雞。
    良雞擇弱而欺。
    他們沒有衝向穆寧秋這些離守衛們最近的西羌重臣,甚至還靠著勉強及格的騎術,避開了魁偉如熊的羌人武士。
    他們直奔舞女與廚娘的隊伍而去。
    前一刻,還在憐惜本國的皇族女子,憐惜她將為戰力不行的朝廷軍隊扛下屈辱。
    這一刻,便對著異族的無辜女子,發泄淫威。
    管她們是燕人還是羌人呢,反正都是胡人。
    變故突至,行宮的越軍守衛訓練有素,紛紛翻身上馬,呼喝著,去驅趕自以為是的少年們。
    奈何,剛剛提速的馬匹,還是比已經高速奔跑的馬匹慢了許多。
    眨眼間,自詡正義的闖禍坯子們,已衝到羊群般的羌女陣前。
    與穆家仆婢一同守著食材小車的馮嘯,憑借自幼就被父親樊勇訓練出的敏捷反應,以及對馬匹速度與軌跡的熟悉,於瞬息間,便判斷出避險捷徑。
    她周遭的女子們,許是來自風霜曆練的塞外之故,也絕非隻會大呼小叫、原地發抖的柔弱之輩,而是和她一樣,身姿靈活地奔逃躲閃。
    除了穆家那位老廚娘,蘭婆婆。
    大半輩子守著灶台、已過五旬的人,如何能同機敏如小鹿的年輕女子們相提並論。
    正要發足的馮嘯,眼見蘭婆婆愣怔僵立,情急之下,折身回來,毫不遲疑地將她推上食車中物件最少的一輛。
    口呼“婆婆抓緊車緣”的同時,馮嘯雙臂發力更狠,將小車推向自己片刻前選定的避禍之地:兩丈外的迎春花叢。
    錢州的這種迎春花,單株超過半人高,枝葉繁盛,卻柔軟如羅帳。
    即使小車猛衝進去,也會像撲入棉花堆一般,比撞到樹幹堅硬的喬木安妥許多,不至於重傷到車上的蘭婆婆。
    然而,這區區幾息之間,救人的舉動成了,自救的先機卻失了。
    跑在最前頭的國子監讀書郎,馬頭近在咫尺。
    馮嘯再無旁的選擇,躍上了另一架小食車。
    馬兒前蹄騰空,落下時重重地踢到車架。
    奔馬的衝擊力何其猛烈。
    馮嘯所在的小木車,就像一個被打飛的陀螺,帶著她往空地的另一側滑去。
    而百步之外,穆寧秋正以不遜於越軍守衛的反應速度,躍上一匹大越軍馬,狠夾馬肚。
    沒奔幾丈,便遙遙望見馮嘯遭遇的險情。
    驚懼之氣剛湧到喉頭,卻見另一側的長排車架中,飛出一個褐色勁裝的人影,撲向馮嘯的木車,恰如技巧高超的馴馬師,卸去了木車大半的力量。
    “咚”地一聲,小木車撞上了那排蒙著紅布的大車中的一輛,馮嘯與救她的褐衣人,都因為慣性,被甩到了紅布上,又帶著紅布與其下的物什,跌落在地。
    ……
    熱血少年們標榜的壯舉,很快就被大越的職業軍人鎮壓得不舉了。
    但這些國子監生們,並不在乎陽剛時間的長短。
    攪擾得西羌使團一陣兵荒馬亂、顏麵掃地,他們的目標,就完成了。
    將來的很長時間,他們都可以吹噓,自己作為讀書人,雖尚未取得功名和官身,卻也是位卑未敢忘國憂,挺身而出,堅決反對朝廷與胡人合作。
    反正,他們也並非真的“位卑”。
    能擁有駿馬的年輕人,怎會是平頭百姓呢?
    這些有資格進入國子監上舍讀書的,皆為四品以上朝臣家的子弟。
    女皇至多,口諭他們當官的父親或者母親,好好地訓斥他們一通,再下令每家給朝廷送上百貫罰金,就行了。
    穆寧秋壓抑著怒火,穿過被越軍守衛約束住的國子監生們,在紅布大車前翻身下馬。
    謝天謝地,馮嘯的狀況,比他預計的好太多。
    原來那紅布,竟是厚厚的棉花被子,猶如雪堆,消弭了人跌落時所受的傷害。
    穆寧秋看著地上的碎冰,登時明白了。
    這是準備運進行宮的冰車,所以要蓋厚被子防止融化。
    穆寧秋俯身,去扶馮嘯。
    倆人還沒站直,頭頂上就傳來一句話:“貴人快帶著婢女回去吧。”
    語氣冷冷的,正是那救了馮嘯的褐衣人。
    周遭十幾二十個壯漢,都與他打扮一樣,眼神更是如出一轍,寒涼如冰。
    馮嘯起身之際,瞥到傾覆冰車上的印記,下意識地要脫口而出“你們,是永平公主府的”,但即刻想到,自己目下身份是羌國的奴人。
    她於是佝僂脊背,帶著瑟縮膽小和大難不死後的幾分迷茫,躲到穆寧秋身後。
    穆寧秋心裏,卻升起幾分疑雲。
    越國給皇宮運冰的力夫,怎地身手,和羌國貴族們的衛士一樣利落?
    賣苦力的騾子,卻冒出了蒼狼的敏捷與殺氣,豈非怪事?
    “阿郎。”馮嘯輕聲喚他。
    穆寧秋扭頭,見她已像個本份的女奴一樣,去拾掇散落在地上的食材麻袋。
    “怎麽了。”穆寧秋問道。
    “酥油包外的冰包,撞碎了,若酥油熱化了,不好揉麵團,可否,向越國的貴人們,討些冰?”
    剛說完,鴻臚寺丞,已提著袍子,匆匆趕來,一臉惶恐。
    他曉得“牡丹瑞鶴圖”的酥油點心,是羌人要做來敬獻給女皇的。
    穆寧秋指指冰車,安撫鴻臚寺丞:“食材完好潔淨,借幾塊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