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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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一這天,金慶城直通王宮的西大街兩邊,擠滿了觀禮的羌漢百姓。
    新的一年開始了,住在城外的越國解頤公主,和燕國貽芳公主,正式以大羌王後和太子妃的身份,一前一後,在兩國使團儀仗的簇擁下,進入大羌統治者嵬名氏家族的權力核心王宮與東宮。
    漢家的劉王後,乘坐的是玉輅車。
    為了體現等級有高下,燕國的趙太子妃,乘坐的則是銅輅車。
    但兩隊儀仗,在新年首日的午時,有著同一個目的地大朝殿攝智門外的城樓。
    在那裏,羌王嵬名孝,和太子嵬名亮,將分別攜王後和太子妃,祭拜羌人的先祖和大羌曆任先王。
    然後,國君與儲君,會賞賜蒲類等四方歸順的胡部,並宣布大赦、減賦等令普通民眾感恩戴德的仁政。
    這個雪後初晴的美好元日,街道兩側的百姓,不但感恩戴德,而且滿懷驕傲。
    他們的王上,真是先知般智慧、天神般威猛,讓越國和燕國這兩個強大的鄰居,恭順地送來了皇室的女人。
    雖然婚宴過後,兩個女人因為使小性子,在城外住了三四個月,這不,最終還是老老實實進宮了麽。
    異邦女貴族豔麗的麵容,華美的服飾,氣韻典雅的屬官,膘肥體壯的馬匹……如此近在咫尺,猶如天界神仙下凡,令都城的蟻民們血脈賁張、激動不已。
    這個瞬間,什麽失地、流民、西南與北境的舊敵新患,乃至賀蘭山那一頭正在遭受苦難的甘州同胞,對於觀禮的百姓來講,都是另外的螞蟻窩裏發生的故事,與自己有何關係?
    自己是天子腳下的王城螞蟻,比別的螞蟻都要幸福許多。
    既如此,管別的螞蟻水深火熱呢,咱們為睿智絕倫英明蓋世的大王,竭盡全力地謳歌與歡呼,就好了。
    盛典散場後,蟻民們意猶未盡,仍興致勃勃地暢想,新王後與太子妃,何時為大羌誕下皇室子嗣。
    在頭腦簡單的蟻民們看來,血脈就是一切,血脈相融的那一天,越早來臨,就越早意味著,文治富有的越國與武力彪悍的燕國,從此會對大羌,親如一家。
    酉初,吃完羌王賞賜酒筵的馬遠誌,和蘇小小一起回城外的越宮。
    王宮裏有馮嘯、魏吉和霍廷風守衛公主就行,他二人需要看顧著那一處基地。
    馬遠誌喝得有些多,騎馬都略晃悠。
    蘇小小什麽眼色,在後頭瞧著不對,趕緊跳下馬,和阿燕一道,把這鐵塔般的大個子,連拉帶勸地弄下馬,扶進街邊的一個大客店。
    掌櫃一瞧幾人的服色,再聽清來頭,不敢怠慢,麻溜兒地將他們讓到隔間雅座裏,端上醒酒的胡辣湯。
    馬遠誌倒還曉得這是能讓自己舒服些的吃食,二話不說,灌了幾大口。
    靜靜地靠一陣,他才開口道“蘇執衣,都說酒越喝越暖,我咋今天這麽冷呐?”
    蘇小小大咧咧地“嗤”一聲,直言道“那肯定不是酒的毛病。我方才瞅了一圈,看起來像喝悶酒的,除了葉木安,就是你老馬了。悶酒嘛,當然越喝越冷了。”
    馬遠誌蒙著醉意的眼神,居然一亮“你說誰?葉木安?他也不高興?哼,我就知道。”
    “你知道個啥?”蘇小小訝異。
    “知道他對貽芳公主動了歪腦筋啊!”馬遠誌忿忿道,“他這種犄角剛長出來的牛犢子,遇到公主那樣好看的姑娘,哪怕隻是秋天的婚宴上見了一麵,都會想入非非。要不然,小年那日在城外,這臭小子咋拉著貽芳公主,嘮了半天話。我就知道!”
    蘇小小聞言,愣怔之後,思及今日所見的一些細微情景,不由恍然大悟。
    她瞥瞥趴在隔斷處看一樓廳中雜耍表演的阿燕,和聲說道“阿燕,這裏能看見個啥,你下去看吧。”
    阿燕尚有孩子心性,得了這句話,一骨碌爬起來,歡喜地走了。
    蘇小小瞅著馬遠誌那慍怒蓋過了醉意的黑紅臉膛,繼續引他道“老馬,你這麽編排葉木安,就不對了。他這歲數,血氣方剛的,不喜歡漂亮女子,難道喜歡你老馬這樣的糙漢?再說了……”
    蘇小小湊前,壓低了聲音道“再說了,咱又不是不曉得,那誰,才不稀罕當什麽太子妃。我倒覺著,葉木安和她挺般配的。嗐,他當初做質子,結交的不是阿爍將軍,就是穆大人,近朱者赤,能歪到哪裏去。若他看上的是老娘我,我也挺高興的。”
    馬遠誌牛眼一瞪“最好他看上的是你。”
    蘇小小笑了。
    “你笑啥?”
    “我笑你把自己的心思露出來了唄,果然酒後吐真言。”
    馬遠誌意識到自己被看穿,再後悔失態又失言,也無濟於事。
    一時之間,他仗著和蘇小小是自己人,撒氣般絮叨起來“葉木安和我這樣的北方爺們兒,才看不上你們南方女子,一個個精得很,就會套我們的話。貽芳公主說話,雖也體麵,但她從來不拐彎兒。我這隻癩蛤蟆,就喜歡她那樣的天鵝了,不成麽?那,那馮不餓一個鵝,還能喜歡穆大人呢!我,我對我地下的媳婦兒,也交代過這心思,她托夢給咱,說咱這十年的情誼,她領了,別在陽間繼續當鰥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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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小小聽馬遠誌擠兌她,不但不惱,反倒覺得這家夥,真是個性情中人。
    她倒了一碗濃濃的煎茶遞過去,和聲道“沒錯,你已對得起你媳婦了。逝者已安心,活人得走活人的新路。”
    馬遠誌嘟囔“你們說得有模有樣的,但還不是鼓搗著貽芳公主先去受那飯桶太子的委屈?我就不明白了,為何不能,咱燕越兩家湊一湊,再加上穆大人的勢力,直接幫阿爍大將軍把王位給搶了?”
    馬遠誌一麵低語,一麵前後左右地看。
    蘇小小瞧著他,倒是酒醒了不少,是個能把話聽明白的精神氣兒了,遂沉聲道“你嚐過馮閣長做的錢州醬鴨吧?”
    “嚐過,怎麽了?”
    “好吃嗎?”
    “那還用說。”
    “這就對了,老馬,同樣是吃鴨子,開了膛直接扔鍋裏煮爛,也能吃到熟的,為何還要像馮閣長的法子那樣,又是炒蔥薑油料,又是煮紅曲醬汁草藥湯,浸泡光鴨好幾天不說,晾曬的時間更久,才切成一塊塊地蒸了吃?”
    馬遠誌是直腸子,但不是笨腦子。
    他將蘇小小的話稍加琢磨,就帶著思忖之色道“你的意思是,奪王位,也得和做菜似的,講究個色香味?”
    蘇小小點頭“你那日聽我講書時,不還問過,啥叫‘得位不正’嘛。先讓對方動手,揭了他們篡位和嫁禍的底子,這是有‘色’。在此過程中,看出羌國內哪些臣子站李家和太子,哪些臣子站阿爍將軍,哪些是中間兒騎牆頭的,這叫‘香’。最後,趁著平定內亂之際,請大王禪位於新君,這叫“味”。色香味齊活,菜就好吃。最關鍵的,老馬,這個做法,和你想的直接造反硬來比,能少死許多人,百姓受的禍害,也輕不少。”
    馬遠誌聽完,不再吭聲。
    他聽懂了,沉默,是某種意義上的認同。
    但樓下又傳來震耳欲聾的喝彩聲時,馬遠誌沉重地歎了口氣。
    “我還是覺著,貽芳公主有些可憐,得和她看不上的男人,做一陣兒夫妻。”
    “同床共枕的時候,別把他當男人不就行了。”
    “啥,啥意思?”馬遠誌懵懂問道。
    “當牲口騎,好比她們燕人愛打獵,騎馬在林子裏轉幾圈。”
    “啊?這……”
    馬遠誌頭一回聽到,還能這麽比附的,覺得肯定不對味,又說不上膈應的點子在哪裏。
    蘇小小淡淡道“你是大老爺們,不愛聽,也不奇怪。公主她們心裏根本不在乎,就行了。就像馮閣長,她也不在乎非得穆府三媒六聘地迎她去做穆夫人,才與穆大人入洞房啊。”
    “那怎麽能一樣?馮閣長與穆大人,是真鴛鴦。”
    “所以啊,馮閣長把穆大人當心上人,貽芳公主把那廢物太子當牲口看,我哪裏說錯了?咱解頤公主對羌王也無動心,卻又何嚐膈應今日入宮了?成大事者,才不是那些哭唧唧的小女兒家。”
    馬遠誌被說得再次啞口無言。
    這些女人,真讓他開眼界。
    隻聽蘇小小又道“老馬,我隻問你,若事成之後,貽芳公主像大湯朝時的從龍功臣那樣,被新君封作異姓王,咱解頤公主去給你說合,你會嫌棄她不是黃花閨女麽?”
    馬遠誌嘴巴張成茶盞那麽大,果斷搖頭道“啥黃花閨女不黃花閨女的,我們蒲類人沒你們漢人這些破規矩。當年我媳婦兒從鳳翔逃到樊川,鄉鄰裏的蠢貨說閑話,講她不知道在路上有沒有被土匪糟蹋過,我何曾理會過了?”
    蘇小小抬了抬拇指“好見識,老馬,你也別妄自菲薄自己是蛤蟆,就衝你這份見識,不知比多少人模狗樣的讀書人強。行了,這麽著,待裴迎春的商賈隊伍到金慶城後,你與他匯合,往西邊平涼府去。到時候立個頭功,也封個侯爺啥的,配得上貽芳公主。”
    馬遠誌的眼梢唇角,終於漫上笑意。
    也對,咱老馬,若把身份再抬抬,哪裏比不上葉木安那小屁孩了?不就是歲數大了些麽,歲數大才知道疼女人。
    何況,咱老馬會做地道的燕國血腸!他葉木安隻會烤個饢!
    這一夜,馬遠誌醒了酒,卻入了夢,在一個接一個的美夢裏,結結實實地睡了個好覺。
    金慶城的深宮禁庭裏,無論羌王的西宮,還是太子的東宮,那些男女主人所曆的,則完全談不上美夢成真。
    連“逢場作戲”都是過譽之辭了。
    羌王嵬名孝,就像賞賜周邊部落茶葉與絲綢一樣,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賞賜”了劉頤一場龍榻上的合媾儀式。
    青春正盛、矯健挺拔的越國公主,隻在短暫的瞬間,令中年國君受到些微實在的刺激,不至於在儀式拉開序幕時,就铩羽而歸。
    但很快,嵬名孝就發現,自己在勉為其難。
    隻要一想到,懷中的所謂妻子,來自比大羌富有奢華得多的越國,而她肯接受自己這個歲數能做父親的丈夫,不過是基於她明哲保身的心眼,甚至更深處不知在盤劃怎樣的將來的念頭,嵬名孝便無法繼續順暢地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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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確想在越國公主的身體裏結下混血的胚珠,那是代表一個權威征服另一個權威的碩果。
    嵬名孝告訴自己,他是偉大的君王,不應像凡夫俗子那樣,被深情的懷念捆縛,對君王來講,殿上殿下,榻上榻下,沒什麽區別,首要考慮的都是江山永固。
    但往昔與故王後在同一張龍榻上的畫麵,又不斷地出現在他眼前,令他無法不去惱怒,上蒼多麽不仁。
    他已經不需要一個狡黠的陌生女人的年輕身體,來滿足自己了。
    他隻希望,與他相濡以沫的發妻陪伴身側,聽他訴苦兒女長大後的野心,以及虎狼之臣的各懷鬼胎,然後用溫柔的語氣和智慧的開導,疏解他的煩惱。
    劉頤雖無經驗,但也看出了嵬名孝的別扭。
    她對這個時刻,沒有心理波瀾,因為得寵於眼前的男人,本就不是她的目的。
    父母的言傳身教,以及她自己經曆風雨後的涅盤,怎會令她的眼界,僅止於區區後宮。
    女帝劉昭抹了她女承父業、做一代賢王的可能,那就在異族的國土上,獲得能參與國事、惠民多於殺戮的權力吧。
    嵬名孝這個糟糕的廚子,終於完成一道半生不熟的菜肴時,五裏外的東宮內,趙茜薇也與太子嵬名亮,圓了房。
    起初,趙茜薇將看起來也委實興致缺缺的太子,想像成林黎將軍,以淡化自己的惡心。
    不過漸漸地,她發現似乎也不必如此。
    她對於自己情史又委屈又放不下的憋悶,反倒在嵬名亮徹底釋放時,疏解了幾分。
    像是對林黎那莫名其妙的懦弱的嘲笑。
    什麽潔不潔的,她沒有義務背負那些自我愚弄的荒唐念頭。
    她隻是為了獲得真正的權力,暫時吃一口爛瓜而已,不會影響她在成功後,繼續去摘樹上的仙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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