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訪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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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雨初歇,霧氣未消。
陟屺寺後山,濕漉漉的石階映著天光,一路蜿蜒至蒼翠掩映的幽深之處。
階旁老鬆垂露,時有水珠順著鬆針滾落,在苔痕斑駁的石板上敲出泠泠碎響。水珠跳濺橫滑,匯入青石凹處,聚成片片晶瑩的水窪,仿佛——
孔長瑜一腳踩在水窪上,心裏罵了句髒話。
這幾天孔長瑜被王揖折騰得夠嗆,又是搜街尋巷地找誰誰誰的故居,又是翻山越嶺地尋哪哪哪的古跡。大半夜就得起床,說是要寅時登城觀日出,出門的時候天還是黑的!看完日出又說要喝正宗的荊州茶,孔長瑜也是服了,他在荊州呆這麽久,都不知道啥是正宗的荊州茶!
隻好帶他去品茗居,大早上人家還沒開門,現讓人叫的掌櫃,這才喝上茶、吃上東西。結果沒坐一會兒又說郭仲產在《荊州記》中寫過,東吳大將朱然曾在江陵城南埋酒一壇,非要尋這壇酒!沒辦法,一隊人帶著鐵鍬,在路人奇異的目光中,連挖好十幾棵樹,最後還真刨出個破瓦罐,裏頭全是蜈蚣!
接著頂著大太陽上山,說要找什麽摩崖石刻。一路上披荊斬棘,蹭了一身青苔不說,還險些從崖壁上滑下來!王揖還對著壁上麵幾道劃痕大發感慨,說是刀劍遺痕,“此蓋江陵古戰場也”。孔長瑜湊近一瞧,那分明是滾石磕的!烏衣兒後來自己也發現不對了,又來了句“天地為爐,歲月為工,此非人力,實乃造化功!”,說完還他娘悠然自得起來了!
晚上也不消停。王揖不知道從哪聽說陶淵明在江陵做官時,曾經夜半泛舟,沉詩稿於江,後詩動水族,有白魚躍於江渚。這位琅琊名士來了興致,號稱“追躡前賢勝事”,夜半三更,月夜泛舟!孔長瑜強打精神看王揖作詩投水,還得在旁邊“擊節讚賞”“散騎‘夜深魚龍寂,江空吳楚遙’一句,真得鮑明遠神韻”啊呸呸呸!!!
遊江遊到後半夜這才歇下,不過也歇不了多久,因為約好第二天一早在北渡口會合,乘船去西沙洲玩。孔長瑜頂著沉沉夜色和濃濃困意,咬牙提前趕到布置,結果連個人影都沒有!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等來王揖一個家奴,說是王揖還沒起,讓“孔先生先歇息”。孔長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補覺,眼還沒合就來人找了,說就等他一個人了!孔長瑜氣得吐血,恨不得直接在荊州就把王揖剁了。
可沒辦法啊,自己出的主意說監視,又有王爺下的命令,咬著牙也得堅持。為了最大程度上迷惑王揖,還得做出一副任勞任怨、竭力逢迎的模樣,就這麽硬扛了大半日,累得是精疲力盡。這時王揖又突發奇想,說要賞荊楚佳人。孔長瑜樂得跟個什麽似的,這要是把王揖弄進溫柔鄉裏拴住,自己不就可以休息了!監視起來也方便啊!
所以趕緊安排交待一番,還特意選了一群厲害的,組成虎狼之師,讓王揖也嚐嚐精疲力盡的滋味!結果王揖到場後說這些佳人都是給孔長瑜準備的,以謝他這幾天陪遊之情!還問他驚不驚喜!
孔長瑜拚命拒絕,王揖根本不聽,直接一擲千金,懸以重賞!娘子軍一擁而上!摧枯拉朽!
孔長瑜哭了,是真的哭了。第一天的時候有王揚掌控行程,好吃好喝好玩的,悠哉遊哉,那是真的愜意。自從第二天王揚不來了之後,事情就變得失控起來了。他現在無比慶幸,王揖隻在荊州待幾天,這要是再來幾天,自己會死,絕對會死!
現在唯一支撐孔長瑜這把老骨頭不散的就是等著看王揖被亂刀砍死,唉,可惜沒設計特定死法——
此時隻聽王揖的聲音傳來“我是死法,有死過患。若餘眾生,亦有死法。有死過患,若地獄、畜生、餓鬼、人、天及一切眾生往來生死,得名眾生者,皆有死法”
孔長瑜正想著王揖的死法,結果被王揖突然說了一大串什麽死法什麽的,嚇了一跳,差點以為被王揖窺破心事!趕忙看向王揖,卻見王揖已經停下腳步,神色若有所思。
孔長瑜腫著個黑眼圈,試探問道“大人方才說的是”
王揖眉眼悅然,饒有興致地說
“此釋家所謂‘死想明分法’,比丘或在樹下、露處如是思惟。我們如今所在,便是‘露處’。孔先生以為,是自失命根為‘死’,還是‘苦惱多故,失智慧命’為‘死’?”
孔長瑜勉強擠出一絲笑“這好好的,大人如何說到死了呢?”
王揖一指前方水窪
“觀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時焰——”
說到這兒戛然而止,眼皮一掀,看向孔長瑜,似乎在等他接下一句。
孔長瑜有些窘迫“呃這個說來慚愧,下官不太讀佛典”
“哦。”
王揖收回手指,意興闌珊道“走吧。”
說完也不等孔長瑜,自己徑直向前走去。
孔長瑜強壓火氣,笑著跟上道“大人慢些,這路滑。”
摔不死你!
眾人拾階而上,行到一處褪了色的烏頭門前,王揖吩咐侍從上前叩門。門開,一名灰袍僧人出門,雙手合十,微微欠身道
“檀越安樂。此間乃鄙寺清修之地,不接外客。諸位若欲禮佛布施,參訪伽藍,可往前寺。”
王揖也雙手合十還禮,說道
“弟子琅琊王揖,求見惠禪師,前日已下過拜帖,還望法師代為通傳。”
僧人聽見琅琊王三個字,看了看王揖,也沒有什麽別的表示,隻是說道“檀越稍候。”言罷轉身便往裏走。
孔長瑜見僧人竟不請他們進門等候,有些不悅。可見王揖吃癟,又自快意。
等了一會兒,僧人返回,說道“惠師正在坐禪,不便相見。檀越若有意,可於十日後講經會時,再臨垂顧。”
孔長瑜冷聲道
“此是琅琊王氏、朝廷欽命正使、散騎侍郎王大人。爾等沙門竟敢如此怠慢?”
僧人神色不動,目光低垂,平靜施禮“請王散騎至前寺奉茶。”
孔長瑜佯怒“你”
王揖伸手製止孔長瑜,向僧人道
“惠師禪修,本不當擾,然弟子奉敕出使,三日後便要啟程,歸期難料。弟子久聞惠師高名,千裏而來,隻願一麵,此心甚誠,勞煩法師再為弟子通稟,縱隻聞片言法音,亦感大德。”
那僧人行了個禮,又自去了。
孔長瑜故作忿忿“自晉時沙門不敬王者,這些僧人便越發放肆了!”
王揖神色恬然
“心存至敬何必形屈,道在則尊豈論貴賤?沙門自有章法,非是輕慢。孔先生稍安勿躁,入寺隨俗吧。”
孔長瑜見拱火不成,便笑而拱手道“大人所言甚是,是下官淺薄了。”
等了一段時間,灰衣僧複來,又帶來一個知客僧,請王揖入內。孔長瑜等人要跟入卻被攔下“惠師隻請王散騎一人。”
王揖吩咐道“你們在此稍候,若過半個時辰我還不出來,便去前寺等我。”
孔長瑜本待不從,可一來沒有立場反對,二來沒法強行跟著進去,三來看這幾日王揖舉止,完全是不務事的,根本沒有一丁點要查案的意思。四來即便要查,見個老僧也沒什麽大礙。五來他發自內心,是真的真的不想跟著王揖逛了。本來就困,又不通佛法,這要是讓他在旁邊聽,恐怕得直接睡過去。所以也就“得過且過”、“順水推舟”了。
等王揖走後,孔長瑜問灰衣僧道“這附近有能睡覺的地方嗎?”
王揖跟著知客僧穿過禪院,七拐八繞,進入暗巷,出了巷子,有一排石階盤旋而上,登至頂端,豁然現出個窄院,回廊精舍,宛如小廟。
院中蒼石棋台前,一個俊美異常的白衣公子正獨坐自弈,見到王揖入院,手執折扇站起,壓著聲音拱手道“王世叔遠來辛苦。”
王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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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見麵問禮口念阿彌陀佛是淨土宗修行的方式之一,來源於淨土信仰和阿彌陀信仰的融合,因為簡單易行所以廣泛傳開,和王弼注易,掃象不言,專談玄理故而大興於世是一個道理。南齊時已有淨土信仰,也有阿彌陀信仰,且記載念誦佛號修行方式的佛經如《般若三昧經》《阿彌陀佛經》等早已傳入且有了譯本,但係統的宗派化尚未開始,亦無口誦阿彌陀佛的問候習慣。
2《高僧傳·神異下》“釋僧慧(也就是王揖口中“慧禪師”),姓劉,不知何許人。在荊州數十年。南陽劉虯立陟屺寺,請以居之齊永明中,文惠要下京。”
文惠就是現在的太子,“要”通“邀”,下京就是去京都,因為荊州在建康上遊,所以南朝時從荊赴京常用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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