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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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死寂一片。
    巴東王陰默不語。
    良久,孔長瑜開口道:
    “若有預謀,則必有兩個前提。一、我們的計劃已經被偵知。二、偵知者能調得動永寧太守,讓他賭上自己的身家,派兵越境。這個調兵的人是誰?是王揖嗎?王揖雖為台使,有查問蠻案之權,但卻無權調動州郡兵馬,除非......”
    孔長瑜沉吟不言。
    陶睿續道:
    “除非天子另有密詔。不過,這也說不太通,若天子果真提前偵知我等之謀,那隻需出其不意,讓王揖借傳旨之機,收了王爺的印綬符節,再監送回京;又或者詔典簽出典簽令狀,會同司馬、谘議參軍,直接奪了王爺兵權,鎖閉王府。不會到現在都沒有動作,隻是派永寧軍去解個圍,然後便偃旗息鼓,這有些說不通。
    更何況州部之中,分刺史之權者首推長史、司馬,如果朝廷疑王爺,那拿掉劉寅的同時一定會任命強長史(強力)以攝軍府,甚至直接代王爺行州府事。可如今遲遲不補長史之缺,反而由王爺兼起長史與江陵太守之任,實在不像朝廷疑藩王的做派......”
    孔長瑜點頭:
    “我想不通的也是這點。不直接奪兵權或許是擔心不能成功,激起兵變;又或者是現在還沒有確鑿證據。但不速補長史,反而以王爺兼署,這說明朝廷對王爺還是信任的。如果天子真的知道荊州通蠻之事,豈會如此處置?
    又或者是天子本不知道,而是王揖入荊州之後才有所察覺,這倒並非完全不可能,隻是沒有天子詔,王揖也調不動永寧軍。難道天子暗授王揖臨機處置,便宜調兵之權?可王揖並非天子心腹之臣,往日裏亦不見其如何受倚信,天子豈能將如此重柄,輕易與人......”
    陳啟銘突然吸了口氣:
    “會不會王揖背後站的不是天子,調永寧軍的也另有其人,比如說......東宮?”
    陶睿斷然道:
    “不會。陳先生或不曉朝廷體製,兵者國之大事,調集征發,其製甚嚴。所謂敕不擅行,詔不獨發,便是天子禦筆,也不能隻憑一紙詔書便調出郡兵,必得符節相配而後可。至若中詔四印交輝,方成王命;三司共驗,始得奉行。東宮權勢再盛,然既非州部,又非台省,根本不可能調動得郡兵。
    即便張玨是東宮私黨,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受太子私命,興兵越界。這是大忌!一旦事發,太子、張玨,並是擅權亂政之罪!若太子果真已經收服了張玨,而張玨又是唯太子之命是從,那也該潛鋒斂鍔,待時而動,豈會為救一個王揖,便貿然動兵,自曝其謀?
    東宮若真知我等謀劃,大可坐觀我屠盡使團,再以我等之罪上告天子,不是更妙?何須私調永寧軍,徒惹猜疑?陳先生所言雖奇,卻不合道理。”
    陳啟銘知陶睿素來輕視自己這等寒人(意即卑庶,非寒門有“門”,亦非寒士可稱“士”),嘴上稱一句“先生”,但開口閉口都是“先生不曉朝廷體製”、“先生未諳衙司故事”、“此是典章常例,先生或未深究”......
    一個沒落門戶而已,正經世家中都排不上號,偏在這兒充什麽貴族,真是可笑。
    陳啟銘心中腹誹,麵上一副恭敬神情,欠身道:
    “原來如此,在下受教。隻是在下以為,世間之行,不能盡以常理度之。天下事,有‘理之所無,勢之所有’者;有‘局外難窺,局中自明’者;又有‘逆常而行,反得其利’者。今日之事,不合經而合權,不中理而中利,可乎?”
    陶睿笑了笑:
    “陳先生辭采粲然,我不及也。不過敢問先生,東宮冒險調兵,利在何處?”
    陳啟銘稍一遲疑道:“利在護王揖。”
    陶睿又問:“護王揖之利,與私調兵之害,孰重?”
    陳啟銘不能答。
    陶睿不再看陳啟明,麵向巴東王,聲音堅定:
    “下官以為,若張鈺出兵,乃由預謀,則調動張鈺之人,必非東宮!”
    巴東王聽著下屬爭論,指節緩緩叩擊著太陽穴,見首啟爭端的郭文遠反而一言不發,便問:“郭先生怎麽不說話?”
    郭文遠不疾不徐地一拱手:
    “在下愚鈍,實在無法推知張鈺背後之人,也無法判斷張玨追賊之事真偽,但在下以為,這都不重要。”
    巴東王皺眉:“怎麽說?”
    “定策之初,在下說過,‘我等做賊,當計最壞,而不可計之僥幸’,今日在下重提舊話,願王爺從此刻起便做最壞之打算,著手準備應變。”
    “此言甚是,臣附議。”
    “臣附議!”
    “下官附議!”
    孔長瑜等人紛紛讚成,唯李敬軒長跪在地,低頭不語。
    巴東王手掌伸握再三,虎眸閃爍不定,突然問道:
    “李敬軒,你之前說有一策,說來聽聽。”
    李敬軒叩首道:“臣不敢妄言。”
    巴東王樂了:“哎呦,你這是有怨氣啊?”
    李敬軒伏地不起:“臣不敢。”
    巴東王沒好氣道:
    “罵你是要繼續用你!你計策不成,罵還罵不得了?本王要真嫌你無用,早把你扔江喂魚了!還容你在這兒‘臣不敢’、‘臣不敢’的耍性子?讓你說你就說,再跟個娘們兒似的,本王錘你!”
    李敬軒又遭了罵,但這次反倒欣喜起來,臉上頓時有了神采,馬上直起身,聲音也生動了許多:
    “臣豈敢有怨氣?隻是臣所言,與眾意相左,是以不敢直陳。”
    巴東王笑罵道:
    “少他娘地裝模作樣!你李恭輿什麽時候怕過相左相右的了?看來這是又有‘奇策’了,說吧,本王聽聽看,你能左到哪去?站起來說,不必跪著了。”
    “謝王爺恩典!臣,領命!”
    李敬軒略整衣袖,挺身而起,顯出幾分往日的銳氣來,軒眉一揚,說道:
    “計疑無定事,事疑無成功。事,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謀國當如淬劍,既入烈火,便求斷金,豈有畏熱而半出者乎?
    諸位剛才所謂‘做最壞打算’,不過被動應對,坐等變至。
    然以敬軒之眼觀之,待變不如謀變,應變不如製變!
    敬軒請王爺立即以商討蠻禍為名,召州府要官議事,然後全部扣押,奪其印信!調廣牧軍入駐江陵,江安軍進駐燕尾洲,斬台傳禦史,收府庫錢糧,截斷傳驛——”
    眾人大驚,哪容李敬軒繼續說下去,皆起而怒斥道:
    “萬不可如此!路尚未絕,奈何自踐絕路!”
    “李敬軒妄人妄策,從之乃速禍爾!王爺千萬不能聽信啊!!”
    “李敬軒誌欲封侯,故盼兵禍!王爺殺李敬軒,則荊州可安!”
    “李敬軒!你區區草芥之身,竟敢鼓唇搖舌,以王爺為注,擲此乾坤一搏!你把王爺當什麽?把荊州當什麽!!!”
    李敬軒搖頭笑道:
    “我李敬軒螻蟻之身,如何能把王爺當賭注?
    不是李敬軒以王爺為注,而是王爺早以自身為注,押入局中!
    諸位嘴上說得好聽,什麽做最壞打算,準備應變,其實還是心存僥幸,冀朝廷不知我等謀;冀張玨進兵乃屬偶然;冀王揖、王揚已死;冀通蠻截殺事不泄。
    但我以為,冀人不如冀己!諸君徒知待變,卻不知自永寧兵破伏之日,此變已至!
    我等既與蠻部設伏,則如箭已離弦,與其縮手藏弓,不如張弓更進!
    丈夫行事,不為則已,為則必至其極!
    王爺如能立即動手,如狂飆摧木,疾電破夜,則必可先發製人,使敵不及掩耳——”
    “弓未張滿而先發,矢必墜於前庭!
    王爺!李敬軒所說似是而非!絕不可聽信!
    且不說現在根本不到鋌而走險的時候!
    即便要行大事,也需要準備的時間啊!
    這是舉大事,行大險,豈能如市井兒戲,說發便發——”
    “郭先生這話錯了,先生才說要做最壞打算,如何不設想敵之如何?我準備,敵亦準備,最後誰先發難,遂不可知。今日之事,速則如蒼鷹搏兔,緩則似困獸入阱!今日諸位皆覺我不應遽反,敵亦料我不應遽反,此正是我雷霆一擊之時!”
    “李敬軒心險而達!巧舌如簧!力尚未集,謀尚未周,如何雷霆一擊?!王爺坐擁荊州形勝,當徐圖霸業,萬不可毀黃鍾而競瓦缶,舍舟楫而赴湍流!”
    “事已至此,什麽徐圖霸業,別做夢了!
    時之變則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及!
    自古遲而生變,緩而貽禍!
    敬軒願為王爺畫策,使江陵士族,皆為我用!
    請王爺速速決斷!!!”
    “王爺!火候未至,徒催則焦!時勢未成,強為則覆啊!!!”
    巴東王大吼一聲:“都不要吵了!”
    眾人立時住了嘴,緊張地望向巴東王。
    巴東王直起身,意態雄昂:
    “本王意已決!!李敬軒!!!”
    眾人皆失色!
    唯有李敬軒上前一步,昂首抱拳,神色亢奮:“臣在!”
    “你還是跪著吧。”
    李敬軒:(⊙O⊙
    眾人:~( ̄▽ ̄~
    李敬軒急道:“王爺——”
    巴東王翻了大白眼,罵罵咧咧道:
    “你坑本王一次還不夠,還想坑第二次?你以為你是王揚啊!”
    “王爺!!”
    “閉嘴吧!”
    巴東王豁然站起:
    “除了李敬軒之外,所有人,隨本王去用膳!至於你——”
    巴東王蔑了李敬軒,冷聲道:“好好跪著吧!”
    ......
    李敬軒獨自跪在殿中,一動不動,形如槁木。
    突然腳步聲起,李敬軒回頭,見一列婢女,傳菜而入。
    李敬軒不解,一個內侍走上前,神情僵冷,漠然唱聲道:
    “王爺賜菜,請李先生上路。”
    李敬軒直接癱倒在地,麵如死灰,顫聲道:“上......上路......”
    內侍對著李敬軒,微微一笑:“青雲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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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嚴耕望先生論曰:“長史為府佐之首,故往往代府主行州府事......刺史因特殊事故離州、疾病、死亡,以及朝廷有意不任以事者,皆以長史代行州府事。”此說甚是。參嚴氏《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製度》上冊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