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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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我是有做戲,但山漿子是女人喝的,這句話可是真的。”
    少君長見王揚在那兒大爺似的喝得高興,沒好氣地說道。
    王揚借著些許醉意,暢快一笑:
    “真男兒何須靠杯中之物標榜?
    醉裏狂歌,未必大勇;
    危時靜氣,乃是英雄。
    心有豪情,雖飲山果之漿,亦能激蕩風雲;
    腹少肝膽,縱盡千杯烈酒,不過徒增濁氣耳!”
    少君長神情一凜,看著王揚,目露異色。
    片刻後伸手抓過陶罐,給自己也斟了一碗山漿子,悶了一大口,咂咂嘴,搖頭道:
    “什麽風雲味,我可是一點也沒喝出來。話說得再壯,山漿子也是女人喝的。”
    王揚笑著拍拍少君長的肩:“還是短練啊,哥們兒。”
    “歌悶?”少君長疑惑。
    王揚壞笑出幾分醉意來:“練吧,練了就知道了。”
    少君長越發疑惑:
    “不是,你上個問題還沒答我,怎麽又出來個新的?”
    “上個問題還不好答?你把這風雲味再給我倒一碗。”王揚大剌剌地手掌一切。
    少君長隻好鬱悶提罐,給王揚滿上。
    王揚慢悠悠抿了口山果汁,說道:
    “你第一個破綻在——”
    “第一個?!”少君長一驚。
    “是啊,第一個破綻就在我跟你說主和派言:‘人家大老遠來一趟,又不燒殺又不劫掠的,才要袍襖各三千件,這點事兒還算事啊!直接各給五千件!’你聽完說‘如此果真’。”
    少君長納悶兒道:“這有什麽問題嗎?”
    “有啊,我說這麽誇張本來就試你的餌,結果你聽到這種話不質疑不警惕反而順著我來,這就配合太過——”
    少君長“冤枉”道:“我質疑了啊!我說如此果真,這不就是詢問你是不是真的的意思嗎?這還不是質疑???”
    “從語言學的角度,‘果真’是典型的確認性應答,依據我們之前聊天的進展,屬於低懷疑語境,在這種語境下,‘果真’一詞的正反饋向要遠大於質疑向。所以你雖然問了果真,但你潛意識或者說你的核心語義——”
    少君長一臉懵比。
    王揚擺擺手:“總之吧,你說果真,基本上表示相信,而非質疑。”
    “我......”
    少君長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嘴巴張了又合,活像條被扔上岸的鯰魚。
    他雖然有一大半都沒聽懂,但還是覺得——
    漢人實在太可怕了!
    但他還是不死心,質問道:
    “我是蠻人,我漢語又不好,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懂,我就是隨口用了‘果真’一詞,難道不行?”
    “行啊。但你的表情也出賣了你。”
    “表情?”少君長回想了一下,不解道:“我貪利,聽到給五千袍襖,忍不住激動,這表情有什麽問題嗎?”
    “沒問題,我說的不是你激動的表情,而是激動之前的微表情。”
    “激動之前?危......危表情?”
    “在你剛聽到我的話的時候,你的瞳孔收縮了一瞬,這是你接收到威脅信息的本能反應。想來你是對我的話產生了懷疑,認為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麽陷阱,但你不說,還在那兒‘如此果真’,你說你多賊......”
    少君長被揭穿心思,又被王揚學了說話聲調,隻覺既窘迫又心虛,同時又覺恐怖,此人從臉上神情變化的一個瞬間便知心中所想,那以後在他麵前豈不是沒有秘密可言了?想到這兒不由得雙手揉揉臉,似乎要把什麽東西抹去似的,突然想起王揚最後一句話,動作一僵——
    我賊?
    我再賊還能有你賊???
    不過眼下有求於人,這句話不好明說,隻好默默咽下這口氣,繼續問道:“那我第二個破綻是什麽?”
    “第二個破綻就是我和你說主戰派雖然占了上風,但有一個大破綻,然後問你‘少君長能猜到否’,結果你搖頭——”
    “搖頭哪裏不對了?!”
    “搖頭沒問題,但你眨著單純無知的大眼睛,在那兒玩天真懵懂,那就有點刻意了。這裝傻充楞得一以貫之,你之前作偽得少,精明已露,現在突然扮起憨來,不是欲蓋彌彰嗎?還有你那個呀突突叉,演得太過了......”
    王揚說著笑了起來。
    少君長嚴肅說道:“我是真想呀突突叉,不是演的。”
    王揚笑容一收:
    “不,準確來說,你之前是想呀突突叉,你會先留著柳憕,做勢呀突突叉打一下,然後再以柳憕為籌碼談判。但你自從知道柳國公歇菜,呃,也就是失勢,你自從知道柳國公失勢之後,便就失了底氣。因為你清楚地明白,如果朝廷不顧及柳憕,主戰派得誌,那贖金無望故不用說,朝廷反而會大舉增兵,和你打到底——”
    “你們不會和我打到底!”少君長斷然道,“漢廷的心腹大患是北朝鮮卑,我汶陽一部,不過癬疥之患,打我們耗錢耗力,勝則無利,敗則大害。隻要一打,我們便退往深山險徑,和你們周!你們打幾個小勝仗固然容易,但想清剿我們,便是耗上幾年也不能成功。要是激起其他蠻部反應,那你們就更麻煩了!別忘了幾十年前,當爾宋帝之時,荊州四郡蠻一同起兵,全州水陸斷絕,漢軍不敢出!你們齊即便動兵,也隻是重蹈覆轍而已。”
    王揚反問道:“既然你們如此厲害,那荊州之主應該是你們,怎麽又退回山中了呢?”
    少君長不卑不亢說:
    “我也不是說我們厲害,蠻族種落太多,不能齊心,又不善攻城,平地陣戰,亦劣於漢,但我族存世百代,自有立身之道,絕非外力所能誅絕!”
    王揚笑了笑,聲音稍冷:
    “舉全蠻或難絕盡,除一部則大有餘。別說一部,便是多幾部一起也沒什麽。自周漢以來,蠻亂不絕。然從未有能穩踞全郡而不去者。區區四郡蠻起兵,何足道哉?遠的不說,就說前朝元嘉年間,雍州蠻亂大起,聲勢之壯,遠甚荊州四郡,但結果又如何呢?
    元嘉十九年,大破緣沔諸蠻,擒生蠻七千。進征湖陽,又俘萬人;二十二年,孝武鎮雍州,分軍掩討,又勝之,降者兩萬;至王玄謨領荊州,與台軍並會,平定諸山,獲生七萬;二十六年,大軍出討,八道俱進,群蠻斂跡息聲,無敢抄寇者;二十七年,虜生蠻兩萬八,降蠻兩萬五;至大明四年,五水蠻複為寇,宋將沈慶之以郡公統諸軍討之,攻戰經年,悉皆平定,獲生口數萬。
    自大軍出日,江漢以北,廬江以南,搜山蕩穀,靡有孑遺!係頸囚俘,不可盡數!故知一旦朝廷決意殄滅,則蠻部必被誅除!如以泰山砸卵,以天下壓一隅!到時所謂‘深山’,皆為積屍之穀!所恃‘險徑’,皆作係頸之途!此前驗已明矣!
    若偶恃險阻,便矜梟獍之勇;暫避鋒鏑,輒誇狐兔之智;以為征伐不能持久,漢軍無力窮追,以蛛絲之細,思絆奔牛之足;憑片紙之薄,能障颶風之勢,則徒惹人笑耳!少君長是聰明人,必不會作如此想。
    更何況你已知主戰派欲以戰立功,以征攬權,他們不僅不會怕久,還盼著久;不會怕其他部響應,還盼著響應!一將功成萬骨枯,血染朱紱色愈鮮。荊州便是打殘打破了,山川草木,皆為血河所浸,大齊尚有二十二州,然汶陽一部何存?
    所以我說,少君長言雖欲呀突突叉,然心不欲也。”
    王揚說完,慢條斯理地端起果汁潤喉,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而少君長這邊經過王揚之前的反複“磋磨”,氣勢早奪,現在這一番話聽下來,更是心驚肉跳,再無相抗之誌,隻是強自鎮定,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試探說道:
    “柳國公和主戰派怎樣如何,都是你一麵之詞,真假難辨。”
    王揚一笑:
    “你既已信我,又何必試探?其實你信的也不是我,而是理,因為事理就是如此,不容你不信。即便你不信也沒關係,你若想拿全族來賭,那你盡可以一試。另外,看在這頓烤羊腿的份兒上,我再給你透個信兒,之前我說,有人言‘汶陽蠻狼子野心,唯刀兵可懾,必屠淨全族以絕後患!凡妄言送綢緞者,當誅之以謝天下’,說這話的人身份尊貴,位高權重,和荊州大大相關,又極好戰。若是我出使不成,由他來負責征蠻,那......”
    王揚聲音一停,目光落在桌上,緩了緩神色,語重心長道:
    “兄弟,這頓烤羊腿很美味。我不希望來年此時,你汶陽部的孩子們,連啃骨頭的機會都沒有。”
    在之前那密不透風、步步緊逼的殺伐淩厲之詞後,王揚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少君長隻覺心髒猛地一顫,手上一抖,冷酒潑灑而出,在粗糲的指縫間滴落如血。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破碎成波,恍惚間,仿佛看見了汶陽山穀中的屍山血海......
    王揚也不再說話,默默喝果汁。
    兩人就這麽安靜坐著,過了一會兒,便聽少君長沉聲問道:
    “你剛才說的那個,那個要屠淨我汶陽部的人,是不是荊州刺史、巴東王蕭子響?”
    王揚心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