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隱士不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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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揚的筆跡很好認,王爺若不信,找來他的字,一對便知。”
    王泰看著那幾張“證詞”被巴東王捏得逐漸變形,心中一笑,不再說話。
    “就這些?”
    巴東王將證詞隨手放下,眼底的陰沉怒意已藏了大半,語氣極是輕蔑。
    這份證詞寫的是巴東王在酒宴上的“犯忌”之言,除了責罵典簽和遺憾荊州被分割等他真實說過的話之外,還加了幾句編造的話,比如證詞上寫有巴東王讓王揚坐到他身邊,親口和王揚說以他的勇武,“若逢亂世,不輸劉備、孫權”什麽的。
    王泰也知道這份證詞在火候上差了一些,本來原計劃裏在王揚和巴東王騎馬回來之後還要讓王揚再寫一份的。這種兩人私下會麵的談話,可編的餘地就更大了,並且有王宴做鋪墊,層層遞進,可信度也更高。但沒想到被王揚擺了一道,這二份證詞就一直沒寫成,以致於計劃擱置下來。現在王揚已死,也沒機會補寫了,隻能將就一下,好在有其他的佐證可以彌補。
    王泰故作坦誠道:“我接到的就隻有這些。”
    至於沒接到的,自己想去。
    “前麵那兩張紙是本王說的,並且還是本王當眾說的,本王本來也不怕人知道。至於最後那幾句話,本王沒說過,是編造的,明擺著是構陷本王。但無所謂了,本王被構陷的還少了?讓他們編去吧,本王不在乎。本王便是以孫劉自比又如何?既然要構陷,那就編點更厲害的話嘛!比如說本王夜觀星象,見紫微暗淡,帝星移位什麽的.....這麽不痛不癢的,有什麽意思?”
    巴東王漫不經心地一笑。
    王泰聽巴東王說帝星移位那一段嚇了一跳,心想這巴東王還真是癲,這種話都敢隨便說......
    不過他麵上沒露半分,仿佛根本沒聽到巴東王的狂悖之言,深深歎道:
    “王爺襟懷磊落,如日月昭昭,自然不懼那些宵小伎倆。隻恨小人搬弄是非,構陷忠良——”
    巴東王雲淡風輕地擺擺手:
    “罷了,人都死了,還提這些做什麽?做人嘛,還是厚道一點。”
    說著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王泰。
    王泰也不理巴東王有陰陽怪氣的嫌疑,一臉敬佩地拱手道:
    “王爺心境之澄明,待人之寬厚,實非尋常人所能及!對於構陷自己的人仍能存體恤之意,這份度量,真真是——”
    “客套話就不用說了,先生來荊州這麽久,做那高人隱士,懸車謝客,閉門不出,從不輕易挪動半步。今日突然來訪,又給本王帶了這麽個見麵禮,想必不隻是來誇本王的。是有什麽話要與本王說吧?”
    王泰笑道:“什麽高人隱士,王爺莫要取笑了。我不過是貪戀荊州水土養人,躲在院裏偷幾分清淨罷了。本來我一個閑散之人,不該來攪王爺清聽,隻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如此。王爺如果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隻要是我能答的,我一定告知。”
    巴東王虎眸一虛:
    “受人所托?你受誰所托?”
    王泰不好意思地拱拱手:
    “這個恰恰是我不能答的,不過王爺將來自會知曉。托我的人對王爺絕對沒有惡意,反而是想幫助王爺,不讓王爺被小人陷害。”
    巴東王歪頭盯著王泰,詭異地笑了幾聲。
    尋常人若被這麽盯著笑,難免渾身不自在。若換做了解巴東王的僚屬,則更覺心驚肉跳。而王泰則始終神情平和,一副坦然模樣。
    “這東西是從哪來的?”
    巴東王收回目光,手指敲了敲證詞。
    “此物在呈遞東宮的路上被截下。”
    巴東王聽到東宮兩個字,眼中驟然迸出一股戾氣,如利劍出鞘般淩厲。但轉瞬間鋒芒便隱入眼底,唯餘劍穗在風中輕晃。他唇角浮起一絲淺笑,陰陽怪氣道:
    “是交給皇兄啊,那本王就放心了。皇兄向來顧念手足,友愛兄弟,這等粗劣的構陷之辭,是一定不會相信的。”
    王泰隻好陪著演下去:“太子殿下雖然不信,但身邊難免有小人借機進讒——”
    “小人是誰?”巴東王馬上問。
    王泰一噎,心道這巴東王果然乖僻,明知有些話我不可能明說,還故意作怪來問。他
    頓了頓說道:
    “園中雜草,未出土時,誰又能指認其形貌。小人所以能為患,正在其無形無相。太子雖明察秋毫,然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三人言市有虎,則慈母不能不信。若有宵小之輩,暗中作祟,縱太子賢明,亦難免受其蒙蔽。”
    巴東王笑指王泰:
    “先生反應很快嘛,不愧琅琊王氏,和你那‘賢族弟’一樣機敏。”
    賢族弟???
    王泰愣了愣才意識到這說的是王揚,隻覺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他壓下火氣,“痛心疾首”道:
    “我那族弟確有高才,然立身不正,品行不端。我雖早察其輕佻,但礙於疏屬遠親,來往不多,也不便深責。孰料他悖逆妄狂,借王爺的親近信任,行此汙蔑奸計!人之狂險,竟至於斯!卑劣齷齪,令人發指!我雖為遠親,亦覺顏麵盡失。幸則提前截下此信,否則今日我還有何麵目來見王爺?他如今身死非命,蓋因德不配才,自取其禍——”
    王泰正黑得爽,便聽巴東王插話道:
    “不對吧?本王怎麽聽說你盛讚你族弟是‘青年才俊’、‘當世才子’、‘宰輔之器’。又說什麽‘蘭之生穀,雖無人而猶芳’、‘才藻學問,是第一流人物’,‘待得入京之日,定像那個陸機入洛,名躁京師’......”
    王泰聽得臉都僵了。
    這些話本來是他第一次見王揚時隨口忽悠人的,可王揚出使之後,這些詞兒不知道怎麽的,就像生了翅膀似的突然開始流傳,還配上各種各樣的故事,說得那叫一個活靈活現!什麽‘客問王泰,王氏子弟孰佳?泰言諸郎如星鬥,唯阿揚似中秋月。客問何解,泰曰:星鬥雖繁,各有分野;秋月獨照,萬籟皆明。’什麽‘王泰與王揚約於江亭,泰見揚遠來,白衣折扇,獨立舟頭,即以手遮目。左右怪而問之,泰雲:‘王郎光采射人,如朝霞初起,直視則目眩,故不得不避爾’等等。
    而王揚一死,這些故事傳得就更厲害了,真真假假,參雜難辨,想否認都否認不過來!再說即便否認了又有什麽意義?現在整個荊州城都知道他“慧眼識英,愛才若渴,敦睦親族,獎拔後進”,還有不少學子親口作證,頌揚王揚孝悌之德,說他擔心族兄身體,不僅常登門看望,還為此專門研習針灸之術,為族兄療疾,把自己這個族兄感動得當場淚下!
    王泰隻覺日了狗了,這絕對是王揚那個不要臉的小畜生為了綁定自己、坐實身份故意安排的!還特意等離荊之後再傳,顯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可小畜生千算萬算,沒算到他把小命丟了。命都沒了,身份坐得再實又有何用?隻是沒想到這些話都傳到巴東王耳朵裏了,小畜生果然該死......
    王泰尷尬道:“市井傳言,多不足信。此子才有餘而德不足,我最開始也是為表象所惑,隻見其才,未察其奸,後來漸覺其心術不正,便刻意疏遠了......”
    巴東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疏遠了嗎?本王可聽說在王揚出使之前,你們還在香雪樓相聚,一副兄弟情深模樣。”
    香雪樓那一晚是王泰人生當中少數幾件不堪回首的“至暗時刻”,在使團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前,多少次午夜夢回,他想起這件事來都恨不得掐自己大腿,後悔自己去吃個飯。如果再讓他選一次,他寧可逃出荊州城也不去香雪樓赴約!不僅極憋屈地降了輩分,硬生生和小畜生成了兄弟!還莫名其妙地在五叔麵前做了王揚在族內的“保人”!
    好在兩人都死了,不然的話不是就此被拖下水了?香雪樓席上的事外人哪裏知道,一定又是這小畜生傳出來的!這小畜生真是可恨,死了還陰魂不散......
    王泰覺得巴東王一口一個兄弟的叫著,就是故意在惡心自己,否則就算王揚提了輩分,但我是正宗的琅琊嫡係,他也配和我稱兄弟?
    王泰“慚笑”道:
    “我們雖然是同姓,但親緣甚遠,總共也沒見過幾麵,實在談不上什麽兄弟情深,隻是席間周旋,未能免俗,免不了說些虛與委蛇的場麵話,不過是隨口應酬,當不得真的。”
    巴東王向後靠了靠,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目光落在王泰身上,不緊不慢道:
    “真的嗎?本王還以為你們兄弟同心,一起算計本王呢!”
    王泰立即正色說:
    “怎麽可能?我若算計王爺,今日便不會帶這個東西來了。我和王揚不是一路人。王揚常去一個叫如意樓的酒樓,那裏有暗道直通後巷,後巷是封閉的,裏麵藏了個庭院,王爺可以去查。我懷疑王揚便是在此處和人密謀!另外,王揚和謝相之女來往甚勤,而謝相女和西昌侯女是閨中密友,西昌侯又是東宮的人,而王揚這封證詞又是送給東宮的,那王揚是誰的人,不是很明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