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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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羅羅被王揚嚇到,腳步一頓,臉上的笑意也被凍結得幹幹淨淨。
    “繼續走,不要停,也不要走太快,邊走邊聽我說。”
    在勒羅羅愣神之際,王揚的步伐依舊保持著原先的節奏,散步般地向前走去。
    勒羅羅滿腹震驚,滿腹疑問,卻沒有時間消化,隻能跟上王揚腳步尋求答案。
    “我之前給你講過主戰派,還說主戰派在荊州有一個重要人物,我雖沒說他是誰,但我想你已經猜到幾分......”
    勒羅羅心中一驚,耳邊回響起王揚的話:
    “有人言‘汶陽蠻狼子野心,唯刀兵可懾,必屠淨全族以絕後患!凡妄言送綢緞者,當誅之以謝天下’,說這話的人身份尊貴,位高權重,和荊州大大相關,又極好戰......”
    此事在他心中一直是個隱憂,他也和父親探討過,父親也傾向相信此言,說若無主戰派掣肘,朝廷不至於派一個年紀輕輕的貴公子,不帶符節詔書,不帶金銀綢緞,就這麽孤零零地進了汶陽峽,憑一張嘴來收複蠻部。
    “是巴東——”
    “對,就是巴東王。他是最不願看到漢蠻和盟的,我也猜到他會從中作梗,隻是我以為他會等到我回奏朝廷之後才發難。可沒想到他竟然提前派人去了永寧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是要挑唆永寧部對你們用兵,或是在你們歸附之前滅了你們,或是尋機殺掉我。即便我能生還回奏,你們又能堅守到請奏歸附之時,但蠻中戰亂已起,主戰派阻撓我們接納歸附的理由就多了,什麽‘蠻人內訌,待其自決’、‘情勢有變,以待後察’、‘勢窮來投,非出誠心’什麽的。總之他會千方百計地阻止歸附。所以我在帳中一看到蕭娘子,便知道要壞事。不過不管她還是巴東王,都不知道我此來是得了——”
    王揚聲音停頓,手指向天上一指,給了勒羅羅一個眼神。
    得益於王揚之前在蠻寨中關於口詔的鋪墊,勒羅羅心領神會,鄭重點頭。王揚嘴角微揚,笑容略帶譏誚又顯得遊刃有餘:
    “所以我有權便宜行事,這就是我有底氣談永寧、武寧、宜都諸部處置之原因。這一點,隻怕蕭娘子也沒想明白,還以為我隻是姑妄一言,暫行擬定。她認為她在和我對弈,巴東王也認為他在主和派對弈,但他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對手是誰......”
    正如蕭寶月的鋪墊讓昂他恍然大悟,很快接受了“漢廷內鬥”的預設。
    此時勒羅羅也是一般的茅塞頓開,隻覺王揚在大帳中那些蹊蹺難解的言辭都得了到貫通:
    “我本以為我奉命出使,已安荊蠻,沒想到你還是來了。”
    “此事朝廷自有處置,非你所能知,便是巴東王也不甚明了。”
    “我自然是清楚的,隻怕你......尚在夢中......”
    如果王揚直接讓勒羅羅站在蕭寶月的對立麵,隻怕勒羅羅會膽怯,畢竟蕭寶月背後是巴東王,是整個荊州。所以王揚一開始就埋下了以天子為底牌的引子,這引子埋得隱晦,又不留把柄,單聽一句隻能隱約感受其意,待到前後相連,方讓人豁然開朗。
    無論昂他還是勒羅羅,怎麽都想不到,王揚和蕭寶月這對一見麵就開始互踩的男女,竟然早早在唇槍舌劍裏藏好了話頭,王揚藏得最早,見麵第一句話就開始為此刻伏筆。蕭寶月則是第二句才進入狀態的。
    兩人一麵互踩,一麵接對方的話,一麵安插能惹兩個君長遐思的伏筆。表麵上,兩人對話聽起來順當自然,但其實一詞一句都是兩人的精心算計!就像高手下棋時布下的閑棋冷子,當時瞧著摸不著頭腦,等到布局完成,首尾相應,才人如夢初醒。隻是真的醒了嗎?非也,這是被人刻意引導而成的、自以為的“醒”,其實所謂醒者,尚在夢中。
    “別停步,繼續走。”
    王揚拍了一下勒羅羅,讓他跟上步伐,繼續“造夢”:
    “她既然代表巴東王,便絕對不可能坐視我聯合三蠻歸附。昂他一出帳,她便會威逼利誘,蠱惑永寧部對我們下手——”
    勒羅羅雖然接受了王揚給的設定,但蕭寶月的表現曆曆在目,實在不像要對人下手的樣子:
    “不至於吧?她應該也是讚成我們歸附的,起碼不反對。如果她真有心破壞,完全可以當場出言,或阻撓或挑撥,可她除了剛開始和你爭執幾句之外,後來再沒添過亂子,反而還順著你說過幾句,想來也是願意促成我們歸附的。畢竟她也沒想到你能讓三部一同歸附,何況她——”
    “我是朝廷使臣,又占著大義名分,我說的道,是幾家共利共惠之道,她既沒立場反對,也沒能力反對。她便是想沮壞,有我在場,也做不成事。所以隻能等我不在場的時候再單獨拿捏昂他。此女乃巴東王麾下第一謀士,最擅行陰計。‘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她的不添亂和附和,不過是為了讓你放下戒心,讓我們誌得意滿、歡歡喜喜地等待盟誓,然後她就可以趁此機會,對我們發起致命一擊——”
    “你是朝廷使臣,她敢動你?”
    勒羅羅聽王揚說蕭寶月是巴東王第一謀士之後,已經生了警意,但畢竟王揚人設是朝廷使臣,要讓勒羅羅相信蕭寶月敢對天子使臣下手,並非易事。王揚開始放大招:
    “有什麽不敢的?蠻地發生的事,大齊方麵就我們兩人,隻要我一死,她再掌控局勢,怎麽說還不是由著她?說不定倒打一耙,直接把我的死栽到汶陽部身上!你別忘了!她是巴東王的人!是主戰派!他們是要開戰立功的!使臣不死,主戰何功?!”
    王揚這段話如閃電般炸響在勒羅羅心頭!
    之前王揚埋下所有暗線,所有看似不經意的警示,都在這一刻,被這道閃電照得雪亮!!!
    “主戰派本來就想抓我們把柄,別說娶兩位姑娘,我就是隻娶一位......”
    “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並不是要帶回柳憕,而是要阻擋主戰派得勢......”
    “他主戰派想戰,但他理由不足啊......”
    “如今主戰派得勢,我不可能帶任何明文入蠻.......”
    “主戰派得誌,那贖金無望故不用說,朝廷反而會大舉增兵,和你打到底......”
    “主戰派的刀已經醞釀出鞘已久,隻是你們尚不知道而已......”
    “主戰派欲以戰立功,以征攬權,他們不僅不會怕久,還盼著久;不會怕其他部響應,還盼著響應!一將功成萬骨枯,血染朱紱色愈鮮......”
    “......”
    當特定的信息留下印象之後,會影響後續的判斷和行動。此即“錨定效應”。
    王揚從最初見勒羅羅開始,便給他植入主戰派的“錨點”。此後反複提及,不斷加強暗示。
    他不僅在勒羅羅麵前說,在老鯫耶麵前也說。因為他知道老鯫耶會向兒子轉述,這等於通過勒羅羅最信任之人的口,再次驗證並強化了這個“錨點”。當勒羅羅在不同場景、不同語境、不同角度反複接觸這一信息時,他的認知就會固化,在潛意識裏將其視為“合理存在”。
    所以戈培爾信奉宣傳的真諦在於簡單和重複。簡單則易明,重複則有力。王揚利用的便是此點。隻不過這個錨點他本來是為巴東王準備的,現在小登既然號稱巴東王特使,那這口鍋就一塊背了吧......
    勒羅羅的警惕和恐懼被徹底點燃,思路一下子就清晰了!從巴東王到蕭寶月再到永寧部,一條危險的線被猛地串聯起來:
    “她要借永寧之手除你!用你的命讓巴東王有借口發兵!”
    NiCe.
    王揚看向勒羅羅:“不光是我的命,你以為沒有大利,永寧會做她的刀嗎?”
    勒羅羅如同被冰水潑頭,隻覺心思透亮又冰冷沉重:
    “她也是衝著我來的!她許永寧部突襲複仇!他們要開戰!”
    隨即馬上想到什麽,吃了一驚:
    “你是故意說擺酒的!晚上的慶賀大宴是誘餌!你要借大宴之機動手!”
    ......
    昂他大驚:“誘餌?你說王揚要借大宴之機動手!他要趁我們飲酒歡宴,襲殺我們!”
    蕭寶月哼了一聲:
    “這有什麽好稀奇的?會麵之地在兩部中間,兩邊營地相對,軍力相等,地形如一,沒有人有優勢。兵者詭道,你還真指望他講什麽道義?酒宴無備,最好下手。到時先殺首領使三軍無頭,再趁亂攻襲營盤,我軍必敗!”
    昂他身上一冷,隻覺後怕!
    若無這個女人提醒,自己晚上一定高高興興去赴宴,然後在錯愕之中被殺被捉!並非自己愚笨,而是歸附之事對各方都有大利,屬於同歡共喜!剛剛還謀劃定一起逼降武寧部,掃蕩宜都蠻,誰能料到對方會在這個時候翻臉?就算是喝完水就填井,起碼也得等水喝到嘴裏吧?水沒喝就翻臉,損人不利己啊!如果自己不知道漢廷內鬥這個事,一定被王揚坑死了!
    蕭寶月倏然旋腕,合扇如劍,眉峰輕挑,顧盼神飛:
    “你放心,有我在,王揚無能為!他既放了餌,那我正好順餌吞舟,吞他個一敗塗地!”
    ......
    啪!
    折扇應聲閉合。
    晚風起處,王揚眉眼肅殺,行步如雲,步履之間,自起一股峭拔生氣:
    “宴非真宴,餌即真耳?彼既自詡吞舟之口,正堪試我斬蛟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