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對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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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羅羅喊道:“叫醫者來!”
陳青珊小半邊衣衫都被血浸透,暗紅的血漬與塵土攪在一起,似乎已凝結成塊,發絲沾著泥土,淩亂地黏在汗濕的額角與頰邊,臉上泥汙不堪,唯有一雙眼睛,在火光下透著股執拗的明亮。
她看著勒羅羅,脊背挺得筆直如孤鬆,仿佛一身傷痛疲憊都化作了看不見的鎧甲,擲地有聲道:
“不需要。你隻回答,作數,還是不作數?”
“當然作數!你找到宜都部了?公子還好嗎?你怎麽見到的?”
“是,我找到了。公子很好,被宜都部的神使奉為上賓,雖然行動受限,但很受禮遇,我趁著天黑混了進去,見到了公子,但出來的時候被發現,隻好動手。”
陳青珊知道自己沒有王揚張口就來的本領,這段話反複練過多遍,內容上也是細細思量過的。她聽了蠻兵講火盆的事,懷疑過王揚就是神使,但又覺得太過匪夷所思,畢竟宜都部怎麽也不可能讓一個外人做神使,故而就編了王揚被神使奉為上賓的故事。
至於其他環節比如為什麽奉為上賓、怎麽混進蠻寨、怎麽見到人等等,她也編了個大概,可漏洞實在太多,她一個人編不好,心一又隻會幫倒忙,所以便決定省略,越簡單越好。
勒羅羅驚道:“宜都部有神使了?”
宜都部多少年鬆散無主,竟然有神使了?!
“是。”
陳青珊本想轉述蠻兵說的關於神使的信息,這樣更容易取信,但怕勒羅羅聽了之後心生怯意,不敢對付宜都部,所以隻說了一個是字。
勒羅羅濃眉緊鎖,沉默片刻後,抬眼看向陳青珊,目光銳利:
“宜都蠻抓到漢人便火祭,怎麽可能奉公子為上賓?”
陳青珊麵無表情說:
“具體的我也不知,我隻負責把公子的話帶到。”
“公子什麽話?”
“公子說,如果汶陽歸附作數,你現在便出兵宜都部。”
勒羅羅眼神緊緊鎖定陳青珊:
“公子讓我和宜都部開戰?”
“不是開戰,是給他們壓力,讓他們放人。”
勒羅羅目光比之前更添了幾分壓迫感:
“如果他們不放呢?”
陳青珊神情不變,堅硬如鐵,因失血而略顯蒼白的唇瓣,此刻卻透著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不放,就打到他們放為止。”
勒羅羅眉頭擰得更緊了:
“如果他們以公子的性命相脅呢?”
這次陳青珊沒有馬上回答,目光微微下沉,仿佛在思索什麽,然後再次看向勒羅羅,平靜說道:
“所以你不打算歸附了。”
勒羅羅一怔,脫口道:
“我歸附啊!”
陳青珊鳳眸一冷,一股凜冽氣勢陡然而生,厲聲道:
“你既歸附,便是大齊臣屬!如今大齊使臣在你軍中出事,你如何不救?!”
勒羅羅沒想到陳青珊有這一麵,更沒想到她在這種時候竟突然翻臉,愕然道:
“我,我沒說不救啊......”
陳青珊踏前一步,眸中寒光如電:
“公子身負王命,代天巡狩,現在給你下了令,你從則是,不從則否!何必多問?!
譬如主帥命麾下據某山,麾下會詰問‘若遇敵當如何’?‘若起火當如何’?‘若見虎豹當如何’?
主帥有令,為將從之,若遇變故,自當臨機決斷,竭盡所能,以完成軍令為念!遇敵則破陣!逢火則辟路!見虎狼則執長弓以獵之!哪能事事詢問?!
現在公子困於敵營,你從公子之令,便馬上發兵相救;若為難不便,我現在就走,朝廷出兵雖慢,卻也不需求人。”
陳青珊知道自己咄咄逼人,也知道她現在其實根本沒有咄咄逼人的資本,沒有王揚,她在勒羅羅眼裏什麽都不是,勒羅羅甚至可能直接殺了她了事。
但她還是要這麽做。因為她知道,在這種大事麵前,用乞求的姿態雖然能換得些許同情和憐憫,但也絕對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支持和幫助。她太清楚這一點了。
所以即便她沒有任何依仗,但也要做出有依仗的樣子,這是她和王揚學的。
不過她本能地意識到,如果王揚在的話,一定能想出更好、更妥當的說辭,或者剛柔並濟一番,又或者拋出什麽利害,打動人心。但她沒這個本事,隻能一硬到底。希望王揚的餘威能保護她,不,不光是保護她,也是保護王揚自己。
勒羅羅聽陳青珊像訓斥下屬一樣當麵斥責他,神色頓顯不愉。
旁邊蠻衛更怒,這話若是王揚說的也就罷了,即便心中忿忿,也沒人敢說什麽,但現在王揚都不在了,你一個女人猖狂什麽?!
一個蠻衛當場按刀喝罵:
“爾算個什麽東西!敢——”
啪!
勒羅羅反手一記耳光,抽得那蠻衛一個趔趄。
他眼神冰冷,掃過眾蠻衛:
“鯫耶早就傳令,對陳姑娘務必禮敬,飲食用度比照勒瑪,怠慢者罰。我今天再說一遍,今後誰再對陳姑娘不敬,便以軍法從事!”
眾蠻唯唯而應。
陳青珊知道她賭對了,王揚人雖然不在,但他還是能保護她。
勒羅羅也在賭。王揚之死,對於他來說就是晴天霹靂,留下個他根本沒法收拾的爛攤子。
先不說通商歸附如何,也不說鳳凰下注這些籌謀,就說朝廷派到汶陽部的使臣沒了,這事該怎麽算?
如果朝廷責問,如何交待?巴東王那邊再興主戰之議,誰來周旋?這還是後話,眼前棘手的是,和永寧部打了一場的事該怎麽處理?
昂他雖然被俘,但一直吵著要見王揚,勒羅羅本想瞞著王揚被抓的事,但昂他竟從蛛絲馬跡中猜出王揚出事,一下子硬氣了不少,讓勒羅羅要麽就把他砍了,那麽就放他回去,兩家罷兵。勒羅羅倒是想罷兵,可現在雙方已經翻臉,中間又沒強力調停,隻怕一旦放虎歸山,昂他便會聯合武寧部來報仇,左思右想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匯集王揚在開戰前叫的援軍,準備趁著永寧蠻新敗無主,直接攻殺過去!
這是個好機會,說不定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可如果現在改道去打汶陽部,那問題就複雜了。永寧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喘息準備,就是突然推選出新的君長也不是不可能。而自己說不定又立一強敵,或者大戰一場,軍力折損;又或者招來永寧部和宜都部兩麵夾攻,甚至和宜都寧部相持不下的時候,被永寧部襲後......
人生總有那麽幾個時刻麵臨關鍵選擇,不同的選擇可能導致往後截然不同的命運,勒羅羅覺得,自己現在就麵臨著這種重要的選擇,問題是,該怎麽選。
正當勒羅羅左右權衡之際,西北方樹林突然著起火來!黑煙滾滾,驚起了夜棲的飛鳥。
勒羅羅神色一肅,立即命人查探,陳青珊淡定道:
“沒事,這是我的人在傳遞消息。”
樹林裏,心一背手看著眼前大樹燒得騰起濃煙,沾著黑灰的小臉上滿是得意。
這是陳青珊要心一配合的原因,她必須讓勒羅羅有所忌憚,防止他破罐破摔,把自己滅口。
勒羅羅深深看了眼陳青珊,說道:
“我現在準備不足,貿然出兵,未必成功,你容我準備三日,這樣把握更大。你如果同意,我可以對著盤王起誓,三日之後,我必親領大軍,剿滅宜都蠻。”
陳青珊身子微微一顫,差點失去力氣。現在王揚生死不明,多一刻便多一刻風險,如何還能等下去?!救人這步棋本身就是賭,賭王揚沒死而已,你準備得就是再足,即便把宜都部殺個精光,但公子沒了,又有何益?!
她攥著手掌,瞪著勒羅羅,急聲道:
“救人如救火!一日都晚不得!如何三日!你若不願出兵,我這就告辭!”
出乎陳青珊意料的是,這次勒羅羅沒有再做任何推諉,也沒有再顯任何猶豫,而是即刻下令,大軍退回山口處紮營,廣樹旌旗,多派哨探,隻留少數人固守營壘,其餘大隊盡隨他出征!他親自做先鋒,以陳青珊為向導,領精兵疾進,大軍在後跟隨,星夜馳奔宜都部!
“治了傷再走?”
“不必。”
“還能騎馬嗎?”
“可以。”
“來人!給陳姑娘牽馬來!”
勒羅羅看了看左右,低聲道:
“其實我知道,你根本沒見到公子。”
陳青珊瞳孔驟收,但轉瞬之後,眼底波瀾已化作堅冰,鎮定說道:
“我見到了。”
勒羅羅騎上馬,也不去看陳青珊,自顧自說:
“我知道你沒見到,但你既然很著急去救人,說明公子真的有可能還活著,對於我來說,隻要有這個可能,就夠了。”
所以勒羅羅才故意問陳青珊可不可以三日之後再發兵,他擔心的是王揚其實已經死了,而陳青珊為了給王揚報仇,打著救人的旗號,引汶陽部去和宜都蠻拚命。
如果她真的能在得知王揚死訊之後還隱藏情緒至此,那必是城府深沉之人,對於這種人來說,反正是報仇,為了把握更大,等上幾日也無妨,隻有真的想救人,才會像陳青珊這樣急不可待。
陳青珊努力裝作麵不改色的樣子,淡然道:
“不是可能活著,而是真的活著。我若沒見到公子,我不會來。”
勒羅羅根本不信。就憑陳青珊自稱見過王揚,卻沒帶回一策,他就知道,這事兒是假的。不過他沒再與她爭辯,畢竟王揚的女人,還是得敬著。他現在心中,隻反複想著父親的那句話——
“給鳳凰下注,要麽就不下,要下,就得下重注。”
勒羅羅揚鞭吼道:
“哈魯達達!!!”(蠻語,加速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