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宮廷夜宴,扶蘇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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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秦牧沉沉睡去的時候。
    鹹陽宮。
    麒麟殿中。
    一場特殊的晚膳正在進行。
    平日裏容納百官。
    舉行盛大宴飲的麒麟殿偏殿內。
    此刻。
    長長的禦案隻設了兩席。
    身著玄色龍袍。
    頭戴十二旒冠冕的嬴政。
    高居主位。
    他的麵容隱在冕旒後。
    看不真切。
    唯有那雙深邃如星空的眼眸令人不敢直視。
    在他的下首。
    側麵。
    端坐著一名身穿錦繡華服。
    麵容俊朗。
    眉宇間帶著忐忑的青年。
    正是。
    大秦長公子。
    扶蘇。
    此刻的他如坐針氈。
    寬大的袖袍下。
    他雙手緊攥。
    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濕。
    他麵前的案上。
    擺放著四碟小菜。
    一碗清湯。
    這四菜皆是尋常菜肴。
    清蒸牛肉,清水煮魚片,肉羹,涼拌青瓜。
    以及豆腐青菜湯。
    沒有山珍,亦無海味。
    不僅是扶蘇席上的菜肴如此。
    嬴政的席上。
    也如此。
    那帝王規製的九鼎八簋。
    並未出現。
    這晚膳。
    對於這座承載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宇而言。
    簡單得有些寒酸。
    但。
    扶蘇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去關注這些。
    父皇為何會忽然傳旨。
    召他入宮用膳?
    他想不明白!
    在他的記憶中。
    他們父子二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像這樣吃飯了。
    自從他成年開府。
    尤其是因為焚書坑儒之事與父皇政見相左。
    被貶斥上郡監軍蒙恬之後。
    他們之間的關係。
    便。
    降至了冰點。
    父子之情。
    早已被君臣之禮所取代。
    隻有冰冷的奏對。
    威嚴的訓示。
    今日這突如其來的召見。
    究竟是何用意?
    是試探?
    還是敲打?
    亦或是。
    因為今日鹹陽城中天師親迎天驕之事。
    父皇對自己徹底失望……
    扶蘇越想。
    心中便越是惶恐。
    而且。
    大殿安靜得可怕。
    靜得。
    隻能讓扶蘇聽到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
    就在扶蘇坐立難安。
    幾乎要被沉重的氣氛壓垮之時。
    嬴政開口了。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不帶絲毫波瀾。
    但。
    每一個字。
    都敲擊在扶蘇的心弦之上。
    “為何一直不吃?”
    “是長大了。”
    “覺得宮中的膳食不合胃口了?”
    這句看似尋常的問話。
    在扶蘇聽來卻不啻於晴天霹靂。
    他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本能地躬下身。
    對著嬴政深深一拜。
    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顫抖道。
    “回稟父皇!”
    “兒臣……兒臣並非此意!”
    “隻是……”
    隻是什麽?
    扶蘇欲言又止。
    他能說什麽?
    說自己是因為太過緊張所以沒胃口?
    這樣說。
    豈不是更讓父皇看不上自己。
    說自己不敢擅動?
    這又會顯得他愚鈍不堪。
    無法揣摩帝心。
    一時間。
    他竟是詞窮了。
    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嬴政卻也沒有過多逼問。
    反而是。
    拿起了筷子。
    夾起了麵前碟中的一塊牛肉放入口中。
    仔細地咀嚼。
    咽下口中的菜肴後。
    他拿起旁邊疊放整齊的絲巾。
    輕擦嘴角。
    而後。
    他才聲音悠遠地緩緩說道。
    “其實。”
    “你覺得不合胃口。”
    “不好吃。”
    “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
    “你自幼生長於宮中。”
    “錦衣玉食。”
    “你幼時。”
    “宮中每膳最低也是三十品菜肴。”
    “待朕。”
    “一統六合,定鼎天下之後。”
    “更是定下了九鼎八簋之製。”
    “膳食豐盛,遠超前代。”
    “可。”
    “今夜朕召你前來。”
    “這席上菜肴。”
    “不過五品。”
    “還具為小碟所盛。”
    “與你平日所食天差地別。”
    “你心裏有想法。”
    “很正常。”
    “若是換了李斯在此。”
    “見到此情此景。”
    “他恐怕會覺得。”
    “朕。”
    “是要殺他了。”
    話音落下。
    扶蘇麵色流露出惶恐。
    噗通——
    他直接跪了下來。
    頭顱磕在地上。
    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變得嘶啞道。
    “兒臣……兒臣絕無僭越之念!”
    “絕無此心!”
    “父皇明鑒!”
    “若父皇覺得兒臣無用。”
    “不堪造就。”
    “兒臣可當場自盡於此!”
    “以息父皇之怒!”
    話音落下。
    他竟是抬起頭。
    雙目赤紅,神情決絕。
    下一刻就準備血濺當場。
    以證清白。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讓周圍侍立的內侍和影密衛。
    具皆嚇得魂飛魄散。
    額頭上瞬間滲滿了豆大的冷汗。
    我的天爺啊!
    長公子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您要是在這麒麟殿裏自盡了……
    陛下會不會息怒。
    他們不知道。
    但。
    他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
    絕對活不成!
    一時間。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恨不得立刻上前。
    將這位衝動的長公子按住。
    然而。
    麵對伏地叩首。
    泣不成聲。
    甚至以死明誌的扶蘇。
    嬴政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動容。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
    自己這個長子因為自己的一句話。
    而惶恐到如此地步。
    良久。
    “嗬嗬……”
    一聲輕笑。
    打破了大殿內那死一般的寂靜。
    嬴政的笑聲帶著複雜。
    而後。
    他開口道。
    “難道。”
    “在你的眼中。”
    “你的父皇。”
    “從來都隻是一個喜怒無常。”
    “嗜殺成性的暴君麽?”
    話音落下。
    扶蘇渾身劇震。
    嘴唇翕動。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暴君?
    他不敢這麽想。
    也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可……
    父皇的威嚴早已深入骨髓!
    權傾朝野。
    號稱父皇仲父的相邦呂不韋。
    說罷黜,便罷黜。
    甚至。
    生母趙姬。
    也能囚禁於雍城。
    還有那十年一統戰爭中死亡的無數人……
    他該怎麽回答?
    他不知道!
    他隻能沉默。
    用沉默。
    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惶恐與無措。
    看著不敢開口。
    隻是將頭埋得更低的扶蘇。
    嬴政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他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是再度拿起了筷子。
    又嚐了一口菜。
    片刻後。
    他才緩緩開口道。
    “天師跟朕說。”
    “這世上尋常的百姓。”
    “每日每餐能得一菜入飯。”
    “佐以粟米。”
    “便已是幸福。”
    “若是有一日餐桌上能有四菜一湯。”
    “那便是奢望了。”
    “但。”
    “即便是每餐有一菜的生活。”
    “百姓也不常有。”
    “縱然是適逢年節。”
    “闔家團圓。”
    “也隻有那些家境殷實的富戶。”
    “才能保證那一餐有菜佐之。”
    “朕……”
    “很多年前就知道這些。”
    “在邯鄲為質時。”
    “朕。”
    “也是這麽過來的。”
    “冬日酷寒,天降大雪,屋舍漏風,無有炭火。”
    “阿娘會將好不容易得到的些許肉食。”
    “熬成一碗熱羹,全部讓給朕吃。”
    “她自己。”
    “則隻喝那清可見底的湯水。”
    “她說。”
    “政兒正在長身體要多吃些。”
    “她說。”
    “等我們回到鹹陽就好了。”
    “回到鹹陽。”
    “就有吃不完的肉。”
    “穿不完的暖衣。”
    “可。”
    “朕自親政掌權,掃平六國,四海歸一之後……”
    “朕。”
    “就忘了。”
    “朕忘了最初時想要締造的那個國,那個家。”
    “是怎樣的一番願景。”
    “朕的眼中。”
    “隻剩下了這巍峨的宮殿。”
    “無垠的疆土。”
    “傳之萬世的功業。”
    “朕。”
    “隻想維係這龐大的帝國。”
    “開疆拓土,東巡西狩,封禪泰山。”
    “以彰顯朕之不世之功。”
    “卻。”
    “忘了。”
    “在這片廣袤的天下之內。”
    “億萬黎民依舊過著。”
    “和朕當年在邯鄲時一般無二的生活。”
    “甚至……”
    “因為七國紛爭帶來的傷痛。”
    “他們很多人的生活甚至比當年的朕更差。”
    “你說……”
    “這。”
    “算不算是朕之不察?”
    “算不算。”
    “朕之過錯?!”
    這番話落下後。
    不僅是扶蘇。
    殿內所有侍立的內侍。
    影密衛。
    全都跪了下來!
    他們將頭顱深深地伏在冰冷的地麵上。
    身體因為恐懼而發抖。
    恨不得立刻堵住自己的耳朵。
    什麽也聽不到!
    陛下他竟然是在罪己?!
    此言若成詔。
    那便是罪己詔!
    是震驚帝國的大事!
    尤其是。
    如今帝國正處於妖魔禍亂的動蕩之際。
    陛下若出此罪己詔。
    恐怕。
    妖魔會更加猖狂!
    扶蘇徹底懵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
    父皇。
    究竟為什麽要和他說這些?
    這是帝王的自省。
    是天子的心聲!
    他。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但。
    多年來所受的儒家教育。
    讓他下意識地從書中尋找著答案。
    他抬起頭。
    看著那高居主位。
    仿佛被無盡孤寂所籠罩的父皇。
    近乎本能的開口道。
    “父皇之功早已超越三皇。”
    “比肩五帝!”
    “自古至今從來沒有任何一位君王。”
    “能夠做到如父皇這般。”
    “結束持續了數百年的戰亂,締造一個真正大一統的國度!”
    “廢分封,置郡縣,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
    “此等功績足以光耀千古。”
    “萬世傳頌!”
    “些許瑕疵不過是白璧微瑕。”
    “焉能掩蓋父皇之聖明?!”
    他說的是真心話。
    在他看來。
    父皇就是這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帝王。
    無人能及!
    然而。
    聽完他這番話。
    嬴政卻隻是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他看著自己的這個長子。
    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緩緩開口道。
    “扶蘇。”
    “你以為。”
    “朕。”
    “是在要你的安慰麽?”
    “看看你麵前。”
    “席上的這四菜一湯。”
    “朕想要做的。”
    “是讓這四菜一湯能讓我大秦的每一個子民都能夠吃得上。”
    “吃得起。”
    “唯有。”
    “人人都富足安康。”
    “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
    “那樣的國,那樣的家。”
    “才是真正的萬世不移之基業。”
    “可……”
    “如今天地大變,妖魔禍亂於野,鬼魅橫行於世。”
    “天下更加動蕩。”
    “朕……”
    “做不到這一步。”
    這番話落下。
    扶蘇眼眸閃過一絲明悟。
    妖魔禍亂!
    天師!
    他想到了今日。
    天師與他在府中所說的那番話!
    父皇要讓他擔當大任!
    扶蘇幾乎是下意識的開口道。
    “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願為大秦。”
    “驅除妖魔禍亂!”
    看著一下子變得熱血沸騰的扶蘇。
    嬴政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精光。
    很好。
    自己的這傻孩子。
    已經被他弄的腦袋昏了。
    韓信的事。
    可以開始交代了。
    念頭微轉。
    嬴政徐徐開口道。
    “你有此心。”
    “很好。”
    “不愧是朕的兒子。”
    “不過。”
    “今日你也看見了。”
    “鹹陽城內有天驕出世。”
    “其勢驚天動地。”
    “天師親迎。”
    聽到這話。
    扶蘇眼中剛剛燃起的火焰。
    瞬間黯淡了一絲。
    他眼眸中閃過一抹失望。
    原來父皇召他前來。
    說了這麽多。
    最終的目的是要讓他知難而退麽?
    讓他將那討伐神通境妖魔的重任讓給今日那位天驕麽?
    是了。
    天師都親自出迎。
    其人之才定然遠勝於我。
    父皇是怕我會壞了大事吧。
    一股苦澀湧上他心頭。
    扶蘇準備開口。
    表示自己願意讓賢。
    絕不讓父皇為難。
    就在這時。
    嬴政卻先一步開口。
    “那天驕名為韓信。”
    “其所修之神通極為詭異。”
    “乃是吸納天地間尋常修士避之唯恐不及的劫氣與煞氣。”
    “化為己用。”
    “這劫氣與煞氣在昔年本為誌怪傳說之事。”
    “虛無縹緲。”
    “如今在這天地大變之下。”
    “顯化於世。”
    “扶蘇。”
    “你可知道。”
    “天師親迎此人之後。”
    “交予了他何等重擔麽?”
    扶蘇茫然地搖了搖頭。
    嬴政眼眸微動道。
    “天師讓他前往昔日的長平戰場。”
    “去度化那由我大秦武安君白起所坑殺的數十萬趙國降卒亡魂。”
    “此去。”
    “九死一生!”
    “可。”
    “他沒有絲毫猶豫。”
    “慨然領命!”
    什麽?!
    扶蘇整個人都僵住了。
    雙眼因為極致的震驚而倏然睜大。
    瞳孔急劇收縮。
    度化長平戰場的數十萬亡魂?!
    以一己之力?!
    這怎麽可能?!
    煞氣與劫氣凝型而現世的話。
    這必是一場天災!
    長平!
    數十萬大軍一朝坑殺!
    不知有多少怨氣。
    如今遭逢天地大變而出世……
    那將是多凶險之地?!
    看著扶蘇的神色。
    嬴政心中微動。
    火候到了。
    是時候收尾了。
    他沉聲道。
    “扶蘇!”
    “朕與你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
    “這區區五品菜肴的願景。”
    “看似簡單的天下安康。”
    “其背後。”
    “需要無數人如今日現世的天驕這般。”
    “舍生忘死的去締造。”
    “拚殺!”
    “而你。”
    “朕的長子。”
    “我大秦的公子。”
    “你生而尊貴。”
    “食國之祿。”
    “受萬民之養!”
    “你。”
    “能否承國之重?!”
    “為這天下萬民。”
    “黎民蒼生!”
    “去攔下那足以屠戮百萬生靈的神通境妖魔?!”
    “去為他們。”
    “謀求一瞬的安泰。”
    “爭取那一線的生機?!”
    嬴政的聲音。
    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威嚴。
    震得扶蘇耳膜嗡嗡作響。
    震得他。
    心神激蕩,熱血沸騰!
    原來父皇不是要讓他退縮!
    父皇是在擔心他!
    是怕他。
    不知道此去之凶險!
    父皇。
    是在在鼓勵他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瞬間衝垮了扶蘇心中所有的恐懼和不安。
    他眼眶瞬間就紅了。
    有那麽一刻。
    他甚至產生了錯覺。
    仿佛。
    他又回到了童年。
    回到了那個雖然嚴厲。
    卻。
    會把他扛在肩頭。
    教他彎弓射箭的父皇的身邊。
    “父皇……”
    他哽咽著,聲音沙啞。
    隨後。
    他擲地有聲的開口道。
    “兒臣。”
    “願為父皇。”
    “為大秦。”
    “為天下萬民。”
    “死戰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