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5 楊虢公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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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被拘押在金吾衛衙堂廊下,心裏也在猜測誰會先趕來營救自己,又或者誰都不會來。
當見到信安王李禕匆匆行入衙署的時候,他心內既感到喜悅,同時也略感意外。他和信安王無非一麵之緣,即便有所交流,他所講的內容也比較突兀。
算算從自己離開惠訓坊到信安王到來的時間,無論李峽這小子是回家、還是去皇城求救,信安王都應是沒有任何遲疑便疾行至此。單憑自己與李峽的這點交情,怕還不足以讓信安王反應這麽迅速。
倒不是說他和楊思勖的交情就比與信安王之間更好,隻不過楊思勖起碼在之前已經給人給物的提供了幫助。通常而言,幫過你的人會更加願意給你提供更多的幫助。
“張六,他們有沒有毆打刑罰你?”
李峽闊步來到此間,一臉緊張的望著張岱詢問道。
張岱瞧他一臉汗水的緊張模樣,心裏也是頗為感動,這家夥為了救自己也是不遺餘力了,義氣真是沒得說。下次招待他的時候,起碼得到畫舫遊船上去給招一船的伶人歌舞表演!
“我暫還無事,多謝李九,此事了結後,再赴別處覽勝風月!”
張岱向他微笑道,李峽聞言後便也點頭道:“這是自然的,為了救你,我連鞋都跑掉了!”
說話間,他提起衣袍下擺,果然一腳上穿著錦麵短靿靴,另一腳上則是並不搭配的長筒皮靴,瞧著滑稽又狼狽。
這時候,信安王也闊步來到張岱這裏,在將其略作打量見其無礙後,才開口說道:“張郎前言驗矣,河西捷報入朝,去歲吐蕃進擾甘州,王君度其歸兵疲敝,踏冰渡海於海西之地大破吐蕃後軍!”
張岱聽到這話後也是一喜,原來還是自己年前那一番當時不太著調的言論發生了作用。
之前他為了引起信安王的留意、加深其印象,幾乎預言式的講述了一下對於河西隴右的邊事看法,而今河西戰報送來,事情果然如同張岱前言。
信安王原本還以為張岱是他爺爺張說的傳話筒,可是在此之後張說也沒有要拉攏示好他的表示,人日入朝時遇到張九齡言及此事,張九齡也搖頭表示不知,他這才確定少年所言俱是自己的見識。
如今河西邊情一如其言,李禕心中也是震驚不已。盡管眼下他也還不是邊事大將,但隻憑這一點就足以令他對張岱另眼相看,所以在聽到兒子告急求救後便匆匆趕來。
他急匆匆趕來這裏,除了救助張岱之外,也是迫不及待想聽聽他對之後河西局勢走向的看法與分析。
“你隨我來!”
李禕抬手指了指張岱,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後便轉身往另一處別堂行去,至於在場其他人,包括那翊府中郎將李安樂和王守貞,他全都不作理會。
李峽也跟在父親身後要一起入堂,結果被他老子瞥了一眼後便抬手吩咐道:“你守在堂外,不要讓閑人入內。”
待入堂中坐定後,李禕才又望著張岱說道:“張郎前言未竟,依你所見,似乎此度得勝未必是喜?”
張岱聞言後便搖搖頭,旋即便開口說道:“吐蕃賊心不死,擾我邊疆,銜尾追之,痛誅賊蕃,自是大喜!隻不過,河西邊事並非隻此一節。
賊勢頑固,難憑一戰破之,況其此番入襲之後主力遁走,略能知我虛實,來年若再有戰,隻會更加狡黠難防,若使防備不周,邊情恐遭大害!”
“且詳細道來,你何以會持此見?”
李禕聽到他所陳述的觀點後,又開口繼續追問道。
“以我而言,東封之後關輔空虛,駕頓天中,更逢災害,民事不安,邊事更加難計周詳,而今歲季實非論武求功之良時。
以賊而言,賊之讚普少臨其國,軍政久為輔臣把持,近年始得初掌其國,內收權柄、外創武功,欲彰其威、必彰其鋒。吐蕃,豺狼也,其主欲揚威、臣欲固權,皆以挑我為功。”
張岱先將大唐本身與吐蕃內部的情況簡略陳述一下,接著便又說道:“而今兩國欲爭一時之強,各有不妥之處。甘涼至於磧口,多有群胡遊移不定,尤需深為戒備。
去歲杜相公入朝,突騎施襲我安西,其後雖複有貢,亦不得不防,若與吐蕃為盟,則我安西不穩。甘涼之前回紇諸部因畏突厥而暫附於我,仍為輕於去就、賊心未泯,若統合不善,其必為亂。
此諸情勢紛繁複雜,皆難憑一戰而定。河西王使君決戰鬥勝雖其所擅,統合諸端、謀略周詳實非所長。稍後入朝誇功,若其所奏止於武功威權,則河西邊事必敗其手!”
這一段話張岱不隻講論了唐蕃之間的情勢,還涉及到安西四鎮與甘涼諸胡,言語雖然簡略,但所蘊含的訊息卻是極為豐富。
李禕雖然日常也比較熱心於韜略兵法與邊情時勢,但畢竟居喪數年、遠離時勢,在聽完張岱這一通分析後,也是需要消化良久。
其實進入開元中期之後,中樞掌權之人更新換代,大唐對於周邊胡虜蠻夷的態度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開元初年秉政的姚宋二張雖然在邊事主張上有些差異,但基本上也都秉持著一個恩威並施的理念。
他們這些人經曆了高宗年間與吐蕃交戰的沉痛教訓,也經曆了武周年間的邊事衰退,所以意識到以一國而製群胡還是有些不切實際,或者說代價極大。
所以在他們執政過程中,雖有對外的戰事,但也同時非常注重對周邊諸胡的羈縻與拉攏,盡量避免樹敵太多、多線開戰。
但是隨著他們退出時局後,之後上台的無論宰相還是邊將,都處事強硬,缺乏剛柔並濟的手段,給邊事上埋下許多的雷。
就比如當下入朝的宰相杜暹,在處理突騎施的問題上就比較強硬粗暴。
大唐先以阿史那懷道之女為交河公主和親於突騎施蘇祿可汗,交河公主遣使率馬千匹往安西互市,因其態度傲慢被杜暹鞭打扣留,馬匹經雪凍死。
其後蘇祿可汗率軍圍攻四鎮,掠人畜積儲而還,僅餘安西城。在聽說杜暹入朝為相後,蘇祿可汗便也引部暫退,朝貢請罪。
但是到了第二年突騎施便與吐蕃聯合起來,一起再寇安西,幸在安西經前事已有防備,據安西城擊敗來犯之敵。
另一個宰相李元紘,則就是在東北契丹實際的掌控者可突於入朝時不加禮遇,致使可突於負氣而出,並在之後殺契丹王李邵固,率領契丹並威逼奚人叛降突厥,使得東北方麵戰事進一步升級,也讓幽州諸鎮諸軍從防備突厥轉為防備二蕃。
當下追襲吐蕃而大獲全勝的王君,更是因為在處理回紇諸部事宜的時候手段失宜同時麻痹大意,結果在率兵追擊吐蕃赴突厥使者的時候,中道遭受回紇伏兵的圍殺,致使河隴震駭。
開元中期,國力日雄,大唐君臣心態也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相較之前變得更加自信、也更加勇壯,而這種心態也直接影響到在處理邊事的態度上,變得不懼挑戰,乃至於主動去製造事端。
但自信過頭就是剛愎自用,做事沒有章法,戰略全無主次。等到天寶時期,漫長邊境線上幾乎無處不戰,整個大唐就仿佛一朵四麵炸開的絢爛煙花!
張岱眼下正站在這種轉變的開始,他急於結識李禕並輸出自己的看法,就是希望能夠盡力對未來的邊事走向施加一定的影響,讓節奏變得更加符合實際和有條理,讓大唐強大的國力能夠有計劃的持續向外輸出、壓製群胡,而不是一股腦的四處揮霍噴灑。
李禕這裏還在消化吸收張岱所言邊事諸類,外間卻又有屬員入稟道:“啟稟大王,楊虢公使員遞帖,欲入署中。”
“虢公至此何事?”
李禕聞言後便麵露疑惑,略作沉吟後便望向張岱,見張岱微微頷首、表示是為其而來,於是便又起身示意張岱和自己一同外出迎接。
楊思勖是乘著步輦被仆從們抬進來,看來痛風還是沒有好利索,見到這架勢,張岱也是挺感動的,連忙入前道:“小子為事所擾,竟勞虢公負病出問,當真受寵若驚、銘記大恩!”
楊思勖先是對他點點頭,然後又對信安王說道:“老朽風疾未愈,難能起拜大王,欲借此方屋廬一用,還請大王賜給方便。”
“虢公言重了,衙旁廡舍本就用作處置便宜,虢公任用即是。”
李禕聞言後便對楊思勖說道。
楊思勖示意張岱隨他往廡舍去,視線一轉見到王守貞正在人後欲向外走去,他當即便抬手一指,喝令道:“且將此徒暫拘起來,事未分明,不許離去!”
原本信安王返回衙署,王守貞還沒有太過緊張,就算其人袒護張岱,總不至於結怨刁難他,他還可以全身而退。
可當見到楊思勖到來後,他卻臉色大變,若是落到內官手裏,即便沒有性命之憂,他怕也免不了被羞辱一通。
所以他正打算暫且溜走,結果隨著楊思勖一聲令下,頓時便被其仆從團團包圍起來,形勢處境頃刻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