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兄弟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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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策將人安置在馬車裏,解了大氅蓋在沈清棠身上,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晶瑩的淚。
掀簾下車。
他眼底猩紅,神色陰沉的盯著‘臨江別院’的牌匾,冷冷道:“送她回去。”
銘光遵命,轉身駕車而去。
寒風掠過冰麵,發出一陣呼嘯聲,整座別院久久未居人,厚厚的積雪陳鋪。
方才胸口翻湧而起的血腥,此刻再也招架不住,江行簡抬袖子遮了口鼻,猛地咳嗽起來。
不知咳了多久,他才緩緩拿開,雪白的衣袖上是刺目的紅。
他看著這抹紅色,忽地無聲笑了。
守在荷花亭外的老高,聞聲望向那抹削瘦的白影,神色有些動容。
堂堂一朝宰相,落魄至此。
終究是有些可惜。
李長策邁步入亭,撩袍坐下,目光帶怒地掃了一眼狼狽咳血的江行簡,但很快隱於平靜的神色裏。
他擺了擺手。
老高將準備好的酒壺和酒杯盛了上來,又退回原地守著。
江行簡止了咳嗽,寒風獵獵,將他的空蕩的衣袍吹起,整個人像具枯瘦的架子,隨時要散架般。
李長策掃了一眼對方袖子上的血,微微蹙眉,這是他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麵對麵坐下論談。
距離上次對弈談笑,已經過去了十年。
今時不同往日,他依舊身處高位,而麵前之人乃是階下囚。
“十年了,阿兄可曾有一日後悔,當初出手救我?”
“你依然還肯喚我一聲阿兄,而我依舊肯喚你承風,說來真是挺諷刺的。”江行簡擦了擦帶血的嘴角,搖頭笑了笑,語氣卻頗為坦誠,“若是當初,那時的我是現在的我,我定是後悔極了。”
“我定是……殺你不及。”
十五年前,他還是那個聲名在外的天之驕子,人人稱道的少年謀士。
那時他才十二歲。
而麵前的李長策隻有六歲。
當時父親帶著他去宮裏述職,他在外殿等著。
聽到有孩童吵鬧的聲音,以及太監斥責的聲音,他便走了出去一探究竟。
一個小童,被幾個差不多同齡,身材略高的皇子推倒在地,磕得頭破血流,膝蓋還破爛出一個大洞,卻不見哭過。
皇子們個個嘲笑。
“不過是麵首之子,父皇竟將他接回宮裏來了!”
“就是,可笑,還妄想與我們同吃同住,同在國子監念書!”
“打他!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再我們麵前出現!”
一同站著的太監宮女,無人阻止,個個冷眼旁觀,甚至幫腔辱罵。
江行簡雖然隻有十二歲,可名聲在外,甚得皇帝歡心,宮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開口阻攔,那些人自然要看在他的薄麵上,禮讓三分。
待人散後,他朝地上的小童伸手,卻被狠狠推開了。
他至今都記得,那時候的李長策看他的眼神厭世極了。
剛從涼國回來不到一年,渾身是刺,見人就紮。因著性格冷僻,在皇宮裏受的傷害不是一點半點。
皇子淩辱,太監宮女嬉笑怒罵,諸如此類。
他每日都會隨著父親進宮,作為旁聽,每每聽聽聞便感慨唏噓,但甚少再見到對方。
直到六年後,聽說李長策日日習武,總是在考核裏脫穎而出,十年後又常常領兵征戰,名聲漸起,還滅了涼國最狂野的部落,取了涼王的項上首級。
少年一躍成名,成為了太子身邊的好友,再也不是當初備受欺淩的小童,而他那時還是太子伴讀。
二人的交流才漸漸多了起來。
對弈,品茗,論天下事。
隻是少年將軍寡言,不苟言笑,回回點到為止,保持著謙恭姿態,按照結義,聲稱他一聲義兄。
此時他還不知道麵前之人狼子野心,是頭從地獄裏爬出來吃人的惡鬼,滿心滿眼的恨意皆在與他日日接觸的談笑間,掩藏得極好。
思緒回籠,短短的一寂,二人的沉默皆隨著寒風聲響打破。
“可惜,晚了。”李長策語氣說不出的平靜。他定定的看著麵前之人,曾經與他稱作雙驕之人,落到了這步田地。
江行簡雙手撐著膝蓋,低低一笑後,抬頭平視對方,“可以坦誠的告訴你,你殺父親的時候,我並不心痛。”
“他對我母親不忠,做下那敗類之事,有了你。”
他的語氣平靜得幾乎詭異,“江家名門望族,他已是高攀,卻仍舊不滿足心中的欲望……高門大院裏的那點子醃臢事,我也見過不少,他待我母親巧言令色,虛與委蛇……”
“母親傷心掛懷,深夜落淚,獨守宅院,我皆看在眼裏,是以,我此生最恨不專一之人。”
“那真巧了,你我之恨,不謀而合。”李長策冷冷一笑。
寒風蕭瑟,白茫茫的天空開始飄雪,如飛絮般的雪花,撲簌飛入涼亭,又是短暫的寂靜無聲。
二人停頓。
“解藥。”李長策朝對方伸手,神色平不耐的攤開掌心。
李長策早知沈清棠有孕。
那夜她熟睡後,他命張運良悄悄診脈,得到的隻有一句:“夫人胎象平穩,並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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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抑憤怒,沉默良久,最終隻是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一瞬,又收回。
她既不願說,他便不問。
直到她捅他一刀的那晚。
情緒激蕩之下,她忽然暈厥,唇色泛青,指尖冰冷。
“將軍……”次日一早,張運良診脈後,麵色凝重,“夫人體內藏了毒,是‘相思引’。”
“相思引?”李長策指節捏得發白。
“此毒潛伏多年,平日不顯,唯有……”張運良頓了頓,“唯有心念之人瀕死,才會發作。”
她以為江行簡要死了,所以毒發。
李長策胸口那處刀傷,忽然疼得刺骨。
江行簡曾多次求見沈清棠,他始終不允。
可後來,他不得不踏入那間暗牢。
“我可以讓她來見你。”他冷眼看著牢中蒼白消瘦的江行簡,“但我要相思引的解藥。”
江行簡抬眸,眼底閃過一絲晦暗的笑意:“你終於肯談了?”
“別廢話。”李長策嗓音低啞,“你隻有一次機會。”
江行簡輕輕摩挲著腕間鐐銬,緩緩道:“解藥不難,但我要見她……單獨見。”
李長策眸光驟冷,可最終,他轉身離去,隻留下一句:
“別耍花樣。”
……
江行簡唇間溢出一線猩紅,勾唇輕歎,“世間相思引,沒有解藥,若說有,我便是。”
“你耍我?!”
李長策暴怒之下驟然扼住他咽喉,指節深深陷入那截蒼白的頸項。
江行簡麵上迅速漫開窒息的紫紺,卻仍噙著笑,渙散的瞳孔固執地凝在李長策臉上,仿佛要將他暴怒的輪廓烙進眼底。
就在他眼睫開始不受控製地顫動時,李長策突然鬆了手。
江行簡劇烈咳嗽著栽倒在石桌上,咳出的血沫星星點點濺在雪色衣袖上。
他艱難地支起身子,仰頭看向青筋暴跳的李長策,氣若遊絲地笑道:“真是可惜了,棠棠還被你、蒙在鼓裏,天真的以為你真的會善待我。”
他邊說,邊輕輕撩開衣袖一角,露出猙獰的鞭傷,道道深入皮肉,殷紅的血肉外翻,早已經將裏衣染紅。
那處深牢裏,絡子被搶走的那次。
他帶著沉重的鐐銬,受了再多的鞭刑,也不曾低頭,因著對沈清棠見最後一麵的執念,撐到了現在。
沒想到次日,他便等來了。
李長策讓張運良開了藥,吊著他的命,生怕他被棠棠看出端倪。
不過他正有此意,他怎麽舍得讓這些可怖的傷痕,嚇到他愛的人。
“咳咳……承風,你還記得當年的上元節嗎?”
“我跟棠棠說,你是我剛認的義弟,將來我們成婚之後,她便會多一位帶她親厚的小叔。”
似乎是沒料到對方會說這些,李長策睫毛輕顫,不可思議的俯視那張恍若死人般消瘦的臉,垂在兩側的拳頭泛起了青白。
他冷嗤:“與我說這些做什麽?以為我會心軟放手,成全你們?”
江行簡聲音蒼涼,“不,我在懊悔。我後來常常在想,若是當初我待你警惕些該多好……於是,這就成了我多年的心病。”
“還記得渝州那晚嗎?那時我自覺竹馬情誼,在她心中分量更多,可我還是擔心她會選擇了你,我那時,好怕啊,從未如此恐懼過……說來真是可笑極了。”
“不過好在,棠棠選擇了我。”
“那天站在她身後,我在想,若是我與你處境對調,她選擇了你,我會怎麽做。”
“如今看來,我與你不謀而合。”他盯著那杯酒,平靜的笑了笑。
自然是,除之而後快,再將自己所愛的人困守一生。
視線落在李長策腰間紅絡並結的平安扣上,定定道:“你我都是同樣的人,認準了一人,便怎麽也不肯放手,何況,死敵多年,積怨彼深,何來的化解?”
“隻可惜,棠棠如此天真,被你騙了一次又一次。”
“想必……她還以為你當真會留著我與她的孩子吧?”
那日地牢,李長策提到過這個孩子。
他將死之人,原本以為最後的關頭是希望將沈清棠一並帶走。
可今日見到自己最在乎的人平安無事,甚至愛他如命時,他才知道,當初那個決定真是荒唐。
沒了他,她要怎麽活?
他見她難過,自己的心也抽疼無比,更何況是視他如命的她,其中滋味定是生不如死。
至於那孩子,他已不想奢求。
李長策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對方,眼底掠過一絲波瀾,像是默認。
“你還真是,無比了解我。”他諷刺道。
江行簡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關於若若,當初我也是這麽想的,可那畢竟是棠棠的第一個孩子,我也不想她因此喪命。”
“所以一早策劃了渝州馬車失勢的計劃,又將她假小產的消息傳言出去,來個天衣無縫的偷梁換柱。”
“不過,這些自然是瞞不住你。”
剛開始他有恨,但又不得不留著,直到若若越長大越想沈清棠時,他是越發真心待她,全是因為這孩子是沈清棠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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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策將他所言一字不落的聽下,此刻竟有些五味雜陳,“你要如何?求我保住你的孩子?”
江行簡卻搖搖頭,“人生的最後一刻,將一些生平絕不可能說出口的話,說一說罷了。”
是了,他若是沒有失勢,驕傲如他,絕不可能當著死敵的麵,說這些心裏話。
他抬手,給自己斟酒,酒香肆意,聞著很是熟悉。
“嘖,竟然椒柏酒。”
正月以花椒、柏葉浸酒,取“祛百病”吉兆。
與友辭舊迎新時的共飲的之酒。
是李長策當初帶給他的第一壺酒,他身子不好,第一次飲酒時,還被這巨辣無比的酒給嗆到過。
不知是諷刺,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許久,他唇邊揚起一絲了然的笑。
真是,可惜了。
此生知己難遇。
他舉杯,敬對方,終是道:“承風,祝你,得償所願。”
仰頭,一飲而盡的那刹那。
李長策睫毛輕顫,緊繃的下頷,偏過頭去。
青年拖著風中殘燭的身子,靜靜的坐在亭內,神色平淡的看著亭外的風雪。
李長策轉身離去,卻在亭外止步。
聲音沉極了:“不過,你母親之事,是我對你不起。”
“來世,必嚐。”
後麵的一切都是他未曾預料之內,他想殺的自始至終都是那禽獸不如之人,他沒想過毀江行簡的清譽會導致後來江母的自焚。
話音落。
江行簡猛地一咳嗽,又是一灘血浸濕了衣袖,他若無其事的擦了擦嘴角,掀了沉重的眼皮看向那玄色背影,臉上顯露一絲興味的笑,“真是少見,你還會道歉呢?”
他渾身輕顫,再也止不住的狂笑起來,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輕輕倚在桌上,
堂堂桀驁不馴的李將軍,今日跟他說了聲對不起?
李長策劍眉緊擰,他不覺得這有何可笑的。
可江行簡覺得,這麽多年來,他曾經有設想過,他這一半血緣關係的弟弟會不會有一天良心發現的與他道歉?
到時候,他該如何應對?是原諒還是不原諒?他曾經多少次,打消這個念頭?沒想到,他竟是啞然失笑了。
笑得是竟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局麵。
終了,一切歸於平靜。
青年釋懷的望著白茫茫的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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