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姚心安 月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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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陳天旭寫密信急遞出去,另替他們安排了客房。
    院內淺塘畔有一株兩人合圍的桂樹,盤根錯節,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樹齡,枝上桂花開得正盛,鵝黃的小花簌簌飄落,浮了滿塘,細碎的花香浩浩蕩蕩紛揚滿院。
    夕陽無限,寧姚和溫如玉站在廊下,繾綣暮光將兩人細細描了邊,剪影於青磚上。
    西風緩緩吹過,有花香浮蕩,寧姚輕輕偏頭看向他,遙望著西風日暮,神色淺淡,眉目鍍了璀璨暮光,一身素衣綴錦,恍若謫仙。
    若是宸寒殿也有這樣一株桂樹,他們可於庭前同看,也蠻好。
    桂樹一枝橫斜枝幹下懸秋千,陳溪雲坐在秋千上晃蕩,樹枝輕曳,桂花揺落,墜在她鵝黃的裙麵上。
    “寧姚。”
    溫如玉喚她,望著桂花紛落。
    寧姚正豔羨看著那秋千,漫聲一應。
    “以後不可像今日這樣失禮了。”
    寧姚一窘,恨不能鑽進地縫裏。
    “是弟子莽撞。”
    她果斷認錯,總不能說自己閑得踢磚縫差點被絆倒吧。
    “師父,我不小心的。”
    她抬眸,歉疚問一句。
    溫如玉輕笑搖頭,望她一眼,忽想起白月洲臨別之言,欲言又止,抬手撣去她肩上落花。
    許久,他垂眸道:“無情劍道清苦,多少人貪戀聲色,難棄凡心,蹉跎一生,劍術終究無所進益。”
    寧姚倚著欄杆,歪頭看他,“像師叔?”
    想起程長彬吊兒郎當的模樣,溫如玉略一揚唇,“對,比如你師叔。”
    “既然做不到無情絕欲,何不試試其他劍道?”寧姚隨口一言。
    “世人囿於生老病死、貪嗔癡恨,易生執念,故執心劍道是取巧之術,縱心逞性,劍招空有披靡之勢,難得無匹之意。況且執心為偏道,引人入魔,棄己棄道,最終為劍所驅使。”
    當日白月洲和他說,寧姚天賦異稟,日後劍術上的修為不可估量,隻是劍法狠戾刁鑽,若不善加教導,恐怕會心墮魔障。
    寧姚明白他話中的分量,埋首作揖,正色道:“弟子明白,絕不修取巧之偏道。”
    溫如玉點點頭,夕陽沉沒下去,一片昏晦暮色中浮出一牙弦月,嵌入天幕。
    寧姚獨自提劍立在庭前,月色清淺,她提腕,劍尖自下斜挑而上,劍光寒涼。
    她回憶白月洲那斜挑而上的一劍,不過隻摹得三分形似。
    這一招“飛嵐扶嶽”雖看似輕靈隨性,卻暗蘊氣力,如行書最後那一鉤,氣韻凝澱皆在筆鋒。
    腕上忽地凝力,再一招“飛嵐扶嶽”飛挑而出,劍風震戾,她細思這一式,由手腕到劍刃,明明並無不同。
    怎麽就一個刁詭狠決、凶戾桀驁,一個劍韻端凝、清霽昭然,有如天壤了?
    “好劍法。”有人朗聲讚一句。
    寧姚回頭看去,是常劍秋。
    瘦高的少年走近,拱手作揖,開口道:“在下無意冒犯,適才路過,見姑娘研習劍招,劍術精妙,便未出言相擾。”
    寧姚還了一禮,“常教主過譽了。”
    常劍秋低頭,苦澀一笑道:“說來慚愧,我過去懶散,練劍總是敷衍了事,恣意玩樂,”
    他頓住,想起過往種種,眸光一黯,“我若有姑娘一般的劍法,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殺卻無能為力。”
    他們一樣是家破人亡的人,一樣背負著血海深仇,一樣無數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也算同病相憐,寧姚啞然,不知如何安慰他,自己都無法釋然。
    “常宗主,年月悠長,時勢瞬息萬變,隻要活著,就總有機會手刃仇人,告慰令尊英靈。”
    常劍秋一愣,無數人勸他放下,勸他節哀,她是第一個和他說這番話的。
    對方靜靜凝望著自己,麵色清寒如冷月,素白清妍的麵龐,眸光幽深,竟有幾分隱隱綽綽的悲憫。
    他低眉,抿抿唇道:“對,年月無窮,終有機會,”再揚首輕笑。
    “多謝了。”
    “聽溫長老說,你叫寧姚?”他有些靦腆,眼睛亮亮的,真摯而青澀,全然不是之前故作老成的模樣。
    所謂的一宗之主,也不過是個命途多舛的少年,家破人亡後被推上宗主之位,倉促擔起了血海深仇,卷在刀光劍影陰謀詭算的最中心,成為正道魔道相互博弈的一枚棋子。
    寧姚心頭歎惋,望向他,輕輕點頭。
    常劍秋凝視她:“是……是哪個字?”
    寧姚略一思索,“姚心安,月長寧。”
    “好!”
    晚風掠過,庭前一陣鬆濤,暮秋的夜竟不淒冷,天際一勾弦月清清亮亮,滿院的桂香沉落下。
    屋頂上一望而去,高矮連綿的屋頂盡收眼底,灰瓦鱗櫛,偶然有一星燈火溶開在夜色間。
    寧姚和常劍秋並肩坐在屋脊上,月華傾瀉而下。
    “我想父親和哥哥的時候,就一個人一直看著月亮,回想他們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無垠夜幕,盯得久了,就會感覺月亮也隻看得見我一個人,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們仍陪著我,從來沒有離開。”
    常劍秋仰首凝望著那一勾弦月。
    寧姚望著明月清淺一笑,“那邊,一定也是一樣的月色。”
    常劍秋聞言遠眺一眼,隱隱能看見遠處縱橫的阡陌,不由心生讚歎。
    “陳穀主經營多年,竟打造出一座世外桃源般的葬仙穀,漁樵耕讀,不問世事。”
    他一時感慨,忽想到什麽。
    “穀內有一片柿樹林,這兩天正是結柿子的時候,明天我帶你去摘。”
    “好。”
    寧姚一口應下,偏頭揚眉看他,“先謝過常宗主了。”
    常劍秋無奈一笑,“你不用喊我宗主,本來就是一個虛名,現在更成了笑柄,”
    他眸底一絲悲涼的嘲弄。
    “就和溪雲一樣,喊我‘常大哥’就好。”
    寧姚靜默一陣,托著下巴歪頭看他,“常大哥不必妄自菲薄,用不了多久,你一定能報仇雪恨,一定能重整宗門,一定會成為實至名歸的宗主。”
    常劍秋輕笑,索性躺下,枕著胳膊遙望明月,“若真有那一日……”
    “謝謝你。”
    夜風拂過,常劍秋淺歎一聲,闔目道:“這樣的月夜,若有酒就更好了,須得是寧州飲月樓的棠花酒,清冽綿醇,如飲月華。”
    寧姚扭了身子問他:“常大哥去過寧州?”
    常劍秋說是,“年少浪跡江湖,天南海北都去過。”
    “寧州好玩嗎?有傀儡戲嗎?”
    “熱鬧得很,每晚都有胡商在街邊演傀儡戲,機關動作,栩栩如生,都是些有趣的節目。”
    常劍秋如數家珍,寧姚坐在一邊聽得入神。
    她眸若星子,眉如遠黛,小小的一張臉,比月色都皎潔三分。
    “還有呢?”寧姚追問。
    “還……還有……”常劍秋支吾片刻。
    “還有的下次再講。”
    “好,”寧姚起身,衣袖在風中飄動,此刻才依稀覺出一絲涼意,她清淺一笑。
    “明天見。”
    宗門來人了。
    接到書信後,易鳴帶著一眾弟子星夜兼程趕到葬仙穀,算算時間,其他人最多再有兩三日也該到了。
    陳穀主設宴接待眾人,席間含笑望向易鳴,“易長老心係江湖正道,一路風塵仆仆,不辭辛勞,果然宗師風範。”
    他斟酒起身,“陳某敬易長老一杯。”
    易鳴朗笑一聲,說過譽,說久仰陳穀主大名。
    陳天旭再推說哪裏哪裏。
    都是你來我往的片湯話,一旁有人附和著,寧姚聽得昏昏欲睡。
    燈暖酒熱,她挨在溫如玉身邊,悄悄望一眼,見他靜默坐著,眼瞼低垂,麵頰上映了靡靡燈火,倒似人間顏色。
    屋裏熱得厲害,她擠在席上臉頰發燙,壓低了聲音說:“師父,我出去透透氣。”
    言罷便離席了。
    易鳴正和常劍秋一番寒暄,推杯換盞,說的都是陳詞濫調的場麵話,半晌,溫如玉也覺得實在無趣,悄然起身離席。
    屋外夜色正濃,殘月獨照,溫如玉踱步轉過回廊,卻見池塘畔的那棵桂樹下,寧姚正自得其樂地打著秋千。
    桂花紛落如雨,她蕩來蕩去,足尖往地麵借力,滿臉新奇,月白的衫袖飄動,是專屬少女的靈動明媚。
    溫如玉負手靜立,極少見寧姚這樣,她一貫隱忍靜默沉穩,隻當是天賦異稟的弟子,是能獨當一麵的劍宗首徒,從來沒有料想到她會因為這樣簡單的事物而欣喜。
    也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