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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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末。
    西斜的日頭消減了些白日的暑氣,橘紅色的火燒雲籠在青山村的村頭。
    鄉下人沒什麽可消遣的,入了夜就早早睡下了,然而今日山腳的雲獵戶家卻熱鬧的很。
    今日是雲裴成親的日子。
    院門和窗子上都貼著大紅的“囍”字,在喧天的鞭炮與喜樂聲中,雲裴抱著新夫郎進了門,拜過天地。
    等新夫郎入了房,院裏頭也可以開席了,不多時,雲裴也從房裏出了來,與外頭的賓客敬酒。
    “嗐,倒真是沒想到。”瞧著那一身喜服,在一群年輕的漢子裏仍顯得高大的身影,一個嬸子抹了把嘴邊的油,忍不住感歎道,“你說最後這兩人竟湊一對了。”
    “誰說不是呢!要說起來啊,那柳哥兒也是個命苦的。聽說前些日子,那黑心的李玉梅要將他嫁給牛頭村那個賴三的時候,他險些都要尋死了,你說那麽好的一個哥兒,得虧這事兒最後沒成,這如今嫁給了雲獵戶,也算是不錯了不是。”
    “那嫁給雲獵戶日子就一定能好?”
    “瞧你這話說的,那賴三是個啥人,那可是這十裏八村出了名的二流子,潑皮癩子,還能有比他更差的人?”
    “嬸子這話也是,是沒人比那賴三更差了,雲小子不管咋說也是個正經獵戶,這年頭,有個手藝在身上的,總不會餓肚子。”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卻插了進來:“那可說不準。”
    “我說你們可別忘了,雲裴可是個獵戶,那獵戶一天到晚手上殺生見血的,煞氣重,能是什麽好人。”
    這話說的忒刻薄了,幾人順著方向看去,可一看那說話的人啊,明白了。
    張家的,平日裏那張嘴就愛挑唆是非,說話慣常的難聽,可她這話說的雖毒了些,細嘀咕起來倒還真有幾分道理。
    村裏人平日為啥不敢和雲裴走的太近?
    一來,雲裴不是他們青山村本村人,他是十二歲的時候其他村子發大水時逃難逃到這兒的,這不是一個村子裏的人,心裏總是隔著一層;二來呢,就是為著雲裴這獵戶的身份。
    雖說那獵戶比他們種田的農人賺得多一些,但那手上的命也多呀,見天的殺生放血的,指不定哪一天就遭報應了。
    你瞧雲裴的師父,老獵戶沈平昌,不就還不到四十就去了。
    眼著桌上沒人說話了,張嬸兒就更得意了,往碗裏扒拉肉的速度都快了幾分,那有些尖長的聲音道:“再說了,這雲小子長得那麽高大,要是哪天這脾氣上來了動起手來,就顧柳那細胳膊細腿的,能挨的住?”
    然而話音剛落,“砰”的一聲。
    粗瓷碗被重重的放到木桌上,把桌上的人都嚇了一跳。
    “我說王桂蘭。”今日來幫雲裴張羅婚事的馬家嬸子放下一碗爆炒兔肉,寒著臉罵道:“這席子上那麽多吃的還堵不住你那張臭嘴?”
    “這大喜的日子,滿嘴的噴的什麽糞!”
    “嘿!我說你個馬家的!”張嬸本就不是個好相與的,當即擼起袖子撕了回來,“我這說的又不是你,你急什麽眼!”
    這王桂蘭便是方才說話的婦人,因著夫家姓張,所以平日裏大家見著麵都叫她一聲張嬸兒。
    王氏嘴上沒個把門,村裏好些人不愛與她來往,但張姓在村子裏也算是個大姓,她性情又潑辣,因而平時裏也少有人會去主動招惹她。
    然而馬嬸子卻是不怕的,她的年歲與王氏一般大,也是個爽利的性子,家裏的男人、兒子也爭氣,自然不會矮她一頭。
    “誰急眼了。”馬嬸子一眼瞪了回去,冷笑,“我說王桂蘭,你要真那麽忌諱裴子,咋前些日子還見你上裴子家的門給你那娘家的侄女說親?”
    “你!”王氏臉色一變,然而馬嬸子卻是一點麵子也不給她留,“我看你是前些日子來說親被裴子給拒了,又瞧著裴子轉眼就花了十兩銀子娶了柳哥兒,記恨上了,這才專挑著人家辦喜事兒的時候說這話吧。”
    這話一提,許多人也想起來了。
    好像前些日子是有人見著那王氏上雲獵戶家裏去了,原來是為著這事兒啊。
    “我呸!我能記恨他!”心事被說破,王氏臉上掛不住了,卻還梗著脖子強撐道:“我侄女咋了,我侄女有啥不好!珠圓玉潤,一瞧就是個好生養的!我還不是瞧著雲裴也老大不小的了還沒個家,這才好心想把我侄女說給他,他雲裴沒瞧上是他沒福氣!放著好好一個大姑娘不娶娶一個小哥兒,以後有的他後悔的!”
    然而這話兒說出來卻沒人吱聲。
    王氏那侄女誰不知道啊。
    鄉下人常年下地幹活,那都是黑瘦黑瘦的,但她家那侄女吧,黑也是黑的,卻是個胖妞,成日好吃懶做,那腰粗體壯的,一人能頂上村裏的兩個漢子。
    怕不是眼瞅著這姑娘把她娘家的米缸都吃空了,王氏這才著急給她說人家的吧。
    而柳哥兒呢?那卻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
    村裏人誰見了不要誇一句這哥兒好,家裏大大小小的活兒一把好手,性子還溫順軟和,也就是攤上他那黑心後娘,才能將人糟踐成那個樣子。
    眼見著這兩人就要吵起來,有嬸子忙挑了個別的話頭:“哎呦,我說馬嬸兒,你剛剛說,這雲獵戶娶了柳哥兒花了十兩聘金?”
    這話一是為了打個圓場,二也是真驚訝。
    村裏人原先隻知道顧家那個黑心的後娘李玉梅要把顧柳嫁給賴三做妾一事,後來不知怎麽的又變成嫁給雲裴,卻不知原來雲裴為了將顧柳娶回家竟花了十兩!
    這麽多錢,別說討個媳婦,買個媳婦都夠了!
    有人遞台階,馬嬸兒便就坡下了,順帶狠狠的剜了張家的一眼。
    這大喜的日子,當她願意和這個老貨吵呢,這不是村裏人本就怕雲裴,再被這老貨三言兩語給帶偏了。
    村裏人咋想的她哪兒能不知道,不就是是嫌雲裴一個外來戶,不知根不知底,又是幹獵戶的,怕他不吉利。
    還有幾個老妖婆私底下說的更難聽,說什麽雲裴命硬克親,連沈氏夫妻都叫他給克死了。
    呸!一窩黑心爛腸子的!
    雲裴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家就在沈平昌屋子的旁邊,當年沈平昌夫妻將雲裴從山上撿回來的時候她還看過一眼,半大的小子餓的渾身上下隻剩一層皮了,可憐見的。
    這麽多年,她一直瞧著,這孩子其實隻是平日裏話少點,也少和村裏人來往,但卻是個實心腸,幫了他們家不少忙,人更是十分孝順。
    自從沈平昌走了以後,馬嬸子瞧他一個人可憐,走動的便更頻繁了。
    馬嬸子一直有心為雲裴在村裏人麵前說道幾句,此時抓著機會,自然是鉚足了勁。
    她挑了挑眉頭,眉飛色舞道:“可不是嘛,就李玉梅那個人啊,我也不說了,你們也知道。”
    “這十兩銀子看著多,但那可是救下一條命啊,既是救命,那是多少錢也不嫌多的,要麽說我們裴子心善呢。”
    “那是那是。”有夫郎點頭應和道:“也是雲獵戶有本事,十兩銀子說出就出了。”
    十兩銀子呢!他們這些農戶一年到頭在地裏刨食,風調雨順一年最多也就能積攢下二三兩銀子!
    馬嬸子便趕著這話接道:“可不是說麽,我知道大家夥心裏都怎麽想,可眼下雲裴娶了柳哥兒,也算是咱們村裏人了不是,以後大家夥可要多來走動走動啊。”
    “欸,馬嬸兒說的是!”
    “還有呢。”馬嬸子撥弄了下麵前的大海碗,樂嗬嗬道:“你們瞧這席子辦的體麵不體麵?席上好些肉還是裴子自己從山上獵的呢!”
    “哎呦,那可真是了!”一桌上的人原本還隻是應承幾句,然而說到今日這喜宴,瞬時可都變得真心多了。
    要說起今日這喜宴來,那可是在十裏八鄉都排的上號的!
    村裏辦喜事,那席麵都是有規矩的。
    為了湊個吉利,一桌上基本都是十個菜,但十個菜裏有幾葷幾素卻是根據每家的條件自己定,家裏情況好的,就多幾個葷菜,情況不好的就都是素菜。
    而今日雲裴擺的這喜宴,桌上十個菜裏竟有六個葷菜不說,且還都是壓桌的大菜!
    醬爆兔肉,清燉雞、紅燒鯉魚、醬肘子、涼拌豬耳、還有一碟爆炒腰子。
    尤其是那一大海碗的醬肘子,一個足足有兩斤多重,裏頭擱足了油和大料,燜出來的肘子紅潤油亮,軟爛入味,汁水順著那彈糯的皮肉往下滴,用筷子輕輕一戳,那上頭的肉就從骨頭上剝落下去,一口下去連皮帶著肉,吃的人滿嘴流油!
    四個素菜分別是紅燒冬瓜、燜茄子、拌芽菜和炒瓜苗,主食是白麵饅頭,就連那看著清淡的白菜豆腐湯裏都磕了一個雞蛋。
    青山村的人雖說日子過的都還不錯,隔三差五的桌上也能見些葷腥,可也隻是油油嘴,哪兒能吃的這麽豐盛。
    正好前些天剛忙活完地裏的麥子,這會子能敞開肚皮吃到這麽豐盛的一頓油水,那就沒有說不好的。
    沒看那一桌桌的無論男女老少的都吃的抬不起頭來。
    當然,這人嘛也都是有眼力見的,吃人嘴短,自然也要多撿幾句好聽的話說。
    見沒人再搭理張家的,馬嬸子這口氣才順了,與眾人又嘮了幾句家常,便又回後廚忙活去了。
    後頭的席麵上,便是那王氏再冒出來一兩句酸話桌上也沒人再搭理她了。
    王氏見狀恨得牙根直癢癢,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一個天煞孤星,一個有爹沒娘,她倒要看看,這往後的日子能過成啥樣去!
    ——
    餘光瞥見那頭沒有鬧起來,雲裴便也不再分神留意著了。
    今天這日子,他身邊自然是最熱鬧的,他喝了不少酒,但人卻十分清醒。
    因著他平時與村裏人的關係並不算親厚,再加上他長得高大健壯,又是幹獵戶的,這一拳下去怕是狼都能砸死,因而來向他敬酒的人不少,故意起哄灌酒卻是不敢的。
    又一杯酒下肚,那邊馬嬸家還不滿六歲的大孫子石頭正好也放下了碗,摸著肚子打了飽嗝。
    雲裴想了想,衝他招手:“石頭,過來。”
    “裴叔!”石頭最喜歡這位叔父了,年輕又俊朗,雖素日裏話不太多,可得了空時也會帶著他上山抓兔子打鳥,是個頂頂有本事的!
    雲裴一招手石頭就屁顛兒屁顛兒的跑了過去:“咋個,裴叔,啥事兒?”
    雲裴道:“石頭,勞你去幫我做些事...”
    雲裴低頭與石頭說了些什麽。
    “欸,知道了!我這就去。”得了話的石頭點了點頭,一溜煙往廚房跑了尋他奶奶去了。
    ——
    新房。
    顧柳頭上蓋著一張紅蓋頭,端端正正的坐在新房的床上。
    他並不知道自己成為了村裏人席間的談資,便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
    按著規矩,接下來,他隻消在新房裏等著雲裴敬過酒席以後再來掀開他的蓋頭,這禮便成了。
    眼下,一屋子幫著接親和壓房的嬸子們都出去吃席了,新房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顧柳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繃了一日的脊背也略略鬆了一些。
    今天一天他的心都懸著,既怕路上鬧出什麽笑話丟了雲裴的臉,又怕後娘那邊臨時再出什麽絆子,直到這會子他安安穩穩的坐在新房裏,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地。
    腿邊的布料被他攥了一日都攥的有些發皺了,顧柳小心的撫平上頭的褶子。
    從今日開始,他就是雲裴的夫郎了。
    回想起今日從顧家出嫁的場景,縱然他一顆心早就死了,一雙眼睛裏卻仍是落了幾分黯然。
    旁的姑娘哥兒出嫁,家裏頭有爹娘幫著操持著,然而在顧家,這十兩銀子說是聘金,卻更像是他的賣身錢。
    他爹對他素來不聞不問,後娘就更不用說了,拿了銀子便火急火燎的尋了媒婆商量給他弟弟顧良上鎮上提親的事去了,更是沒空搭理他。
    今日他成親,家裏連一副“囍”字都沒有,他人和嫁妝一出門,那頭轉臉就“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像是趕禍一般,就連那所謂的嫁妝也隻有薄薄的半口箱子,裏頭還都是一些他在顧家時穿的舊衣裳。
    原本連那幾件舊衣裳也是沒有的,還是他二叔一家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才叫他後娘收拾出了些他平日裏的衣裳給抬了過來。
    罷了,顧柳揉了揉眼睛。
    如今他也嫁過來了,以後,他隻管好好與相公過日子便是。
    院子裏人聲喧鬧,想來沒那麽快能結束。
    新夫郎的蓋頭是要等新郎來揭的,顧柳不敢壞了規矩,於是便就著蓋頭下那點地方慢慢打量了一圈。
    雲裴這間屋子還是老獵戶留給他的,一直也沒去修繕,連屋頂都還是用茅草和黃泥糊的,自然比不得顧家那青磚泥瓦房氣派寬敞,但也比顧柳平日裏睡的那小破間要大的多了。
    新房被拾掇的很是喜慶。
    一張炕床挨著窗,寬大平整,炕上的炕單換成了成親用的紅色,上頭撒滿了紅棗花生一類的幹果,炕桌上也擺著一筐同樣的幹果,個個結實飽滿,床尾處,幾床新做的被子整齊的疊放在那裏。
    除此之外,靠牆的牆角裏還擺著一個衣櫃,櫃門上也貼著一個“囍”字,看那樣式像是新打的,屋子的正中間還有一張桌子,也是簇新的。
    顧柳看著,一顆來時還有些惴惴不安的心裏終於生出幾分安定來。
    以後,這便是他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