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合書 講武堂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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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堂裏的氣氛和偏廳一樣的安靜凝滯。
雖然在座的五位有老有少、身上穿著的也是少將的服裝,但一樣和偏廳裏那些用膳的少年一樣沉默地麵對麵坐著,各自埋首翻閱著架子上陳列的案卷。今年這一行接到元帥命令、從軍團來到講武堂負責出科考的五位將軍裏有三老二少,都是少將的職位,卻分別來自於征天、鎮野、靖海三個不同的軍團。
而其中最年輕的兩位:雲煥和飛廉,卻是來自於三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
“噫……二十戰十九勝?”沉默中,忽然有忍不住的低呼打破了安靜。
其餘三個同來的軍官似乎被驚醒、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個失聲的青年同僚。隻有坐在窗邊的另一個年輕將軍沒有動,依舊翻閱著自己手頭的宗卷,看著上麵寫著的、下午即將和他交手的年輕子弟名冊――他隻管自己手上負責的東西,別人如何、似乎全無掛懷。
“飛廉少將,怎麽?”一個四十許的中年將軍轉首發問,態度恭謹。
那個年輕將軍有著冰族特有的淡金發色和冰藍眼眸,薄唇直鼻,膚色蒼白,隱約間竟似能看到淡藍色的血脈,那樣帶著散淡病弱的氣質、一望而知便是出自門閥世家。身為國務大臣巫朗外甥的飛廉少將,被譽為帝都“貴族中的貴族”――然而和文弱優雅外表相反、少年時沒有進入文職一途,卻出人意外地投入了軍隊,並以此成名。
飛廉看著自己手裏的宗卷,臉色不自禁的透出驚訝來:“雲煥你快來看,二十戰十九勝,這個孩子居然平了你當年的記錄!三年來在赤手搏擊一項裏、隻輸了一場!”
“哦。”靠窗的雲煥少將依舊沒有抬頭,淡然,“這要看他同窗的水準了。”
如果遇到的是相對平庸的同窗,稍微優秀一點的子弟百戰百勝也有可能吧?
“可他劍術排第三――射箭第二、馬術第四、策論第二……算下來,步戰綜合排在第一位,馬戰也是第一,水戰稍微弱一點,也是第二,”飛廉卻繼續看著宗卷,急速念下來,一邊看一邊蹙眉,“十位校尉全部給了他甲等的成績,並附上聯名薦書。”
雲煥微微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依舊沒有回答。
“看上去,竟比你當初都要厲害呢。”飛廉笑起來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這次居然碰到一個如此出類拔萃的子弟,倒是難得――更難得的,是他和你一樣也是平民出身,來自鐵城,還是一個裏坊的――你也是永陽坊出來的,是吧?”
窗邊的少將霍然回頭。
那一瞬間他眼裏的光芒甚至讓飛廉都噤口。
“永陽坊?”雲煥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從胸臆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帶著某種看不到底的空洞,停了片刻後,他終於轉頭回去,看著窗外,問,“他叫什麽名字?”
“冶陵。”飛廉臉上恢複了常色,合上宗卷,不動聲色地問,“怎麽?”
窗邊那個挺拔的側影不易覺察地一震。雲煥漠然回答:“沒什麽。”
飛廉還想繼續問,然而看到在座另外三位將軍探究的眼神、終於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低頭翻起了宗卷。
“噠噠噠。”門上忽然傳來極輕的三聲叩響,後堂一幹將軍驀然抬頭。
來的卻是講武堂負責這次出科考的承訓校尉,單膝跪地。
“似乎尚未到下場時間罷?”旁邊年長的長麓少將微微一怔,看了看沙漏。
“不,屬下有事稟告飛廉少將。”承訓校尉低著頭,恭謹地回答――滄流軍令嚴格,低一級的軍人不許在長官麵前抬頭。雖然出了軍營是好友,然而軍中的規矩卻是寸步逾越不得。
“哦?那我出去一下。”飛廉略微有些意外,看了看旁邊四位同僚,點頭招呼。
三位年長的同僚微笑著點頭,然而眼睛裏卻閃爍著猜疑的光,看看承訓、又看看飛廉,似乎在想到底有什麽事情發生。隻有雲煥沒有抬頭看,一直自顧自地翻看手中的案卷。
出到堂外,一直走了一箭之地。到了那棵桫欏樹下飛廉才透了口氣,問:“何事?”
頓了頓,又笑:“行了行了,別總低著頭,這裏又沒人看見。”
“現在還是在軍中――承訓不敢違反帝**律第二條。”承訓校尉卻是始終低著頭,不敢平視高自己三級的好友。
飛廉怔了一下,抬手輕輕拍著著桫欏樹粗糙的枝幹,低聲問:“何事?”
承訓向來為人謹小慎微、這次忽然逾了常例把自己叫到外頭來,隻怕有要緊事情。
“下午的技擊課上,雲煥少將的對手是誰?”承訓校尉低頭問。
飛廉眉頭一挑,有些驚訝似的看著好友:“就為這個?我怎麽知道……雲煥那家夥向來不喜歡別人問自己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麽會去問他這種問題。”
承訓校尉頓住了,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我有個叫做冶陵的子弟,不知……”
“冶陵?”脫口低呼的是飛廉,“那個排位在第一的冶陵?你教出來的?”
“是。”嘴角隱約浮起一絲自豪的笑意,承訓校尉點頭,“那個孩子才十六歲,不過樣樣出色――他下午將和誰放對,你知道麽?”
“哦,原來你是顧惜你教出來的弟子?放心好了,”飛廉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拍著桫欏樹的樹幹,拍了拍承訓的肩膀,忽地正色,輕聲,“因為他下午的對手……是我。不用擔心,我不會下重手傷了那孩子的。多優秀的少年,我不象雲煥那個家夥那麽嚴厲。”
承訓校尉吐出一口氣,然而眉頭還未鬆開、仿佛想起了什麽,又蹙起了:“還是不行。”
“怎麽?”飛廉詫異。
“他是首座的成績……”承訓蹙眉,有點擔心,“按規矩,排位第一的講武堂子弟,有權挑選軍團前來少將作為對手。”
“不會吧?”飛廉眉頭也蹙起了,喃喃,“你那個弟子,不會蠢到要向雲煥挑戰吧?他好歹在講武堂呆了三年,難道沒聽說破軍少將是怎麽個‘破軍’法?每個上場的子弟都會被打得頭破血流啊!躲都躲不及他還送死?”
“……”承訓校尉苦笑起來,“那個小家夥,似乎就是蠢到不可救藥――他剛才緊張得吃不下飯,卻還在叫囂要擊敗雲煥少將。”
“哦?”飛廉怔了怔,停止了在樹幹上磨娑的手,笑起來了,“倒是有膽氣。”
“飛廉,所以我拜托你……”承訓校尉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好友的眼睛,“幫忙留意點,居中調停一下――那個孩子脾氣倔強、隻怕不肯輕易服輸。雲煥的脾氣我們也都知道,惹得他性起是手下不饒人的。你多少攔著點,別讓雲煥把他打殘了。”
“嗬……也要我攔的住才行。”飛廉笑笑,拍了拍桫欏樹,抬頭看看上麵玉白色的花,嘴角微微彎了一下,沉吟,“這樣罷,趁著還有點時間,你先帶我去看看那個叫冶陵的孩子,如何?”
還有一刻鍾的時間,就要到大堂裏集合了,所有子弟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安靜而緊張的準備著上場。
三尺長的佩劍被擦拭了最後一遍,半尺多長的匕首也收到了腰側。冶陵仔仔細細的捆綁著腿上的護膝,眼睛的神色肅穆到近乎凝滯。手指一滑、一個結沒有打成,他吐了口氣再度拉起繩子,然而仿佛眼前有點發花、再次失手。
冶陵停下手,深深地呼吸。
居然連手都在發抖?麵對著那個八年沒有見麵的人,自己居然有這樣難以控製的恐懼……不,不僅僅是恐懼,還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鬥誌、激憤和恨意。仿佛自己排除萬難進入講武堂、辛苦完成了三年嚴酷的訓練,就是為了最終這一刻與他的交鋒。
雲煥……雲煥。你可曾還記得當年寒微之時,鐵城裏那一戶赤貧鍛工?
你離開貧賤之地,踏入禁城、皇城,一重重地穿越那些森嚴高聳的圍牆,去到了帝國最核心的門閥世家裏――穿越了有些人幾生幾世都無法逾越的界限和藩籬,一路上勇往直前、披荊斬棘,卻始終不曾回頭。但,你是真的把昔年一筆勾銷了麽?
那個堅定而純粹的少年走進了高高的皇城陰影裏,進去後就不曾再出來。那麽……就輪到他、來到這個等級森嚴的皇城腳下,親自來問這個今日的少將一句深埋了許久的話:
“那些你許下的承諾、答應過要做到的事情……都忘記了嗎?”
冶陵低下頭去,手指穩定而迅速地將帶子纏繞在一起、打了個結,緩緩直起了身子。十六歲少年的眼睛裏閃耀著一種璀璨的亮光,堅定純粹,竟銳利得如同剛發硎的利劍!
“不錯的眼神。”忽然間,耳邊有人擊節讚歎。
是誰?冶陵驟然一驚,盡管還在自己的房裏、卻依然一手握刀霍然站起。
“承訓,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殺氣很足啊……”一個身穿黑色銀邊衫子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居然進了他的房間,靠在門上斜覷著他,笑著對門外的校尉點頭,“氣勢上就不遜於人了。放心好了,我看他就算輸了,也不會被雲煥折騰的很殘的。雲煥那家夥,反而對這種對手頗為手下留情。”
雲煥?聽到這個名字,房內的少年臉色唰的蒼白,握緊了軍刀。
和承訓校尉一起來的這個年輕將官是誰?這般帶著不經意懶洋洋的溫和笑容,雍容貴氣,和雲煥的冷漠堅定截然相反。
“飛廉,你真的覺得沒問題?……”承訓校尉在門外擔心的看著臉色發白的冶陵,終究不放心,“你看這個孩子緊張得手都在發抖。”
是飛廉少將?那個在軍中和雲煥並稱“雙璧”的年輕貴族將軍麽?冶陵霍然一驚。
然而,就在這個刹那、他感覺黑暗壓頂而來!沒有殺氣、但是那種壓迫力如波浪般洶湧撲來,幾欲將他推得踉蹌出去。根本來不及想,冶陵甚至來不及拔出手中已經握緊了的軍刀,就這樣連著刀鞘平舉上去,用力格擋開來,同時左手閃電般探入中路空門,中食二指並如刀、直刺對方心髒――那是以前搏擊課上校尉講授過的一招“撥”。
那一刹那,完全是憑著直覺作出本能的反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擋得住。
然而右手的軍刀果然格擋住了,一鼓大力湧來、讓他的手肘霍然下沉。然而冶陵來不及鬆一口氣,陡然覺得左手兩指一痛,仿佛筋脈被人剔開一般、他隻覺得半手酸麻。
被截住了!
然而劇痛的刹那、他卻不退反進,整隻手如擊破錐一般、狠狠斬殺向對方胸前六處大穴!同時右手一抖,刀鞘在瞬間飛脫出來,準確地打向對手的麵門。冶陵手裏寒光閃現,一刀便向對方截向自己左路的右手削了過去,長不過尺的精鐵軍刀帶出冷厲的青光,隱約間有某種攝人的殺氣!第九式“破”連著“飛”,以及隨之而來的殺招“斷”!
糟了――在那一刀發出之後,少年在心裏忽然驚呼了一句。
這是必殺的一手,就算他順利脫出困境、可能免不了會傷到對手。
如果正式的下場比試還未開始、就傷了門閥出身的飛廉少將的話……那麽……
然而,冶陵來不及想到下麵,就覺得左手猛然一震劇痛――三年的講武堂生活、讓他對痛苦有了極其驚人的忍耐力。然而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卻仿佛震碎了他的骨頭、沿著筋脈從指尖、小臂、肩膀直達胸臆,震得他在刹那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就在那一眨眼的失力中,少年眼角驟然看到了對手的驟然發動――
飛廉的手終於從袖中探出了,赫然還握著一把折扇,然而起手卻是劍招。貴族少將的眼底有冷芒浮動,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富貴散淡。
隻是一個刹那。折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疾刺而來,輕輕敲擊在他右手的手腕上,力道、準頭、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簡直是迅捷而至的天外飛仙般的一式!
冶陵發出的那一式“斷”,剛至中途就失去了原先淩厲的殺氣,錚然落地。
飛廉少將居然在五招之內就擊落了自己的兵刃?冶陵在軍刀失手落地的刹那,有點絕望地想。那是什麽樣的一式?那樣驚人,宛如神來之筆。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在講武堂的任何講授中看到過這一式!
左右兩手發出的攻擊,就這樣全部落空了麽?念頭轉瞬而過,他抱著左手踉蹌退開、重重靠在牆上劇烈的喘息,抬起眼看著麵前執扇的年輕將官。
“噫,糟糕,還是被打中了。”闔起手上的折扇,飛廉卻是抬手輕撫著右臉,喃喃,“在突襲的情況下還被人打中了臉,真是沒麵子啊……”
蒼白的臉上有一片微紅――那是被方才飛出的刀鞘打中的痕跡。
“飛廉!”一切隻是兔起鵠落的刹那間事,承訓校尉這時才來得及插話,擋在冶陵和同僚之間,護住了弟子,怒喝,“你幹什麽?你想下手先廢了冶陵麽?!”
“唉唉,承訓你發那麽大火幹嗎?你的寶貝徒弟不是沒事麽?”飛廉的手從頰邊放下,苦笑著看著動怒的好友,折扇點了點一邊喘息的冶陵,“我沒下重手,不過扣住了他的麻筋罷了。你看看他現在已經無礙了。”
承訓校尉轉頭看著冶陵,少年活動著手腕站起,臉色蒼白地點點頭,麵如死灰。
“那麽你是想下場前就摧毀冶陵的信心?”然而承訓校尉反而更加冷厲地看著自己的朋友,聲音裏怒意更盛,“你讓我帶你來這裏,就為了五招內打落他的兵器?!”
“什麽,什麽呀!”仿佛被好友罕見的怒意嚇了一跳,飛廉倒退了三步,伸出手臂撐住門,忽地笑起來了,對遠處失魂落魄的冶陵眨眨眼,“怎麽?還在回想破解的方法?那一招淩厲吧?見所未見,是不是無懈可擊?”
“是……是的。”再三的思索,依然找不到破解方才一招的方法,冶陵不得不訥訥。
“不要沮喪,那才是正常的。不能怪你。”飛廉少將微笑著,眼色忽然沉靜下來,吐出了一句話,“六年前的出科比試之時,我就是輸在這一式上。”
“什麽?”同時脫口的、是承訓和冶陵,震驚。
“對手是雲煥……那個家夥在激戰的最後一刹,猝及不妨地使出了這一式!”飛廉將折扇合在手裏,臉上恢複了平日的微笑,望著窗外如洗的碧空,喃喃,“多麽驚人的劍法……聞所未聞。我的手中的劍、就是在那一刹那被擊落的。那之前,我還一直覺得我的劍術在他之上呢。”
“飛廉少將?”冶陵完全呆住了,怔怔看著這個貴族將官,“你、你是為了給我……”
為了提醒冶陵小心、才故意過來將昔日一式重演?
“我隻是賣承訓的麵子,不想看到他的得意弟子輸的太慘而已……”飛廉微笑著,將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盯著冶陵,“即使現在看過了,你能想出什麽法子逃過這一擊麽?”
少年眉頭蹙起,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也不怪你。雖然天分出眾,可你畢竟隻有十六歲,”飛廉歎了口氣,轉頭看看承訓,“罷了罷了,我好人做到底,就現教破解之法給冶陵吧!……我失利後,想了整整一年才想到那一式的破法。”
“多謝。”承訓校尉喜動顏色,連忙拉著弟子道謝。
“也不必謝,事情難說得很。”飛廉看著眼前這個排位第一的少年,若有所思,“雲煥那家夥……真是深不可測。我不知道他手裏、還有多少這樣的劍招不曾顯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