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的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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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帝王和貴族左右著文壇的南北朝時代,作家們大多數都生活在帝王、貴族的周圍,他們的生活、思想、藝術趣味都受到很大的束縛。為了用華麗纖巧的形式來掩飾空虛貧乏的內容,駢文這種特別注意形式美的文體,便受到當時文人們普遍的歡迎,大大地繁榮起來了。
    駢文的形式技巧也比魏晉時代更加精密了。在句法上,不僅講求對偶,而且把偶句分類歸納為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等等類型,加以探討研究。句的字數也漸漸趨向駢四儷六,《文心雕龍?章句篇》說:“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變也。”在聲律上,駢文雖然不像詩歌那樣有“八病”的限製,但也要求平仄配合,“轆轤交往”。其他如用典、比喻、誇飾、物色等等的技巧,《文心雕龍》也各有專篇討論。
    由於文學的發展,特別是文學形式技巧的發展,南北朝作家們開始探索文學和非文學的區別。他們最初是把經、史、諸子劃在文學範圍之外,又區分文學範圍以內的作品為“有韻”的“文”和“無韻”的“筆”兩類。後來梁元帝蕭繹認為隻有“騎彀紛披,宮徽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的作品,才可以稱之為“文”,至於“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雲取義”的章表、書記等類的實用駢散文字,則隻能稱之為“筆”(見蕭繹《金樓子?立言篇》。這就表現出重文輕筆的輕向。他這種理論雖然對文學界限的劃分作了積極的嚐試,並對文學技巧的發展有一定促進作用,但他所強調的文學獨立性,實質上和他哥哥蕭綱講的“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的觀點是互為表裏的,這就鼓勵作家走上忽視文學思想內容的形式主義歧途。同時,他過分地強調形式,重文輕筆,也使原來較多地采用散文形式的各種筆體文章,都紛紛改用“綺彀紛披,宮徽靡曼”的駢體形式,這也促成了駢文更加畸形繁榮的局麵。起源於兩漢辭賦的駢文,到了南北朝,在形式上和駢賦的關係也就更為密切了。
    駢文注重形式美,當然並不等於形式主義。但是,形式主義的作家特別喜歡駢文,形式主義文風的流行促成了駢文的畸形繁榮,而駢文的畸形繁榮又進一步造成形式主義文風的泛濫,卻是非常明顯的事實。
    南北朝時代,除產生了大量的形式主義的駢賦和駢文之外,還有少數作家在不同程度上擺脫宮庭貴族生活的限製和浮豔文風的影響,寫出了一些內容比較充實深刻,具有獨創風格的駢賦和駢文。
    鮑照的《蕪城賦》,是他憑吊廣陵(今江蘇揚州的作品。廣陵在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孝武帝大明三年,曾經兩次遭受戰禍,後一次災禍是竟陵王劉誕割據叛亂所引起的。鮑照在賦裏借用了西漢時代曾在廣陵建都的吳王劉濞叛亂失敗的故事,諷刺竟陵王叛亂所帶來的災禍。這篇賦描寫了劉濞稱雄的氣焰和悲慘的結局,對比了廣陵昔盛今衰的麵貌。其中描繪戰後荒涼景象,尤為動人:
    澤葵依井,荒葛罥塗。壇羅虺蜮,階鬥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饑鷹厲吻。寒鴟嚇雛。伏虣藏虎,乳血飧膚。崩榛塞路,崢嶸古道。白楊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氣,蔌蔌風威。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灌莽杳而無際,叢薄紛其相依。
    這的確是如姚鼐所說的“駁邁蒼涼之氣,驚心動魄之辭”。他的《登大雷岸與妹書》,寫自己“棧石星飯,結荷水宿,旅客貧辛,波路壯闊”的行役生活,寫九江、廬山一帶煙雲變幻、氣象萬千的景物,在縱橫排奡之中見奇麗峭拔之致,脫盡了一般駢文中常見的華靡、平庸、萎弱的作風。
    齊朝孔稚圭(448501的《北山移文》,用檄移的文體,假借“鍾山之英,草堂之靈”的口吻,對一個“纓情好爵”的虛偽隱士周顒加以誅筆伐。文中寫周顒奉詔出山,給鍾山帶來了莫大的恥辱,引起了“南嶽獻嘲,北隴騰笑”。所以當周顒秩滿入京,再經鍾山的時候,就引起了山靈無比的憤怒,“於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整篇文章都用妙想天開的擬人手法,使山嶽草木都充滿嬉笑怒罵的聲音和姿態。在習用於歌功頌德的駢文中,很少看到這種辛辣有力的諷刺雜文。
    江淹是南朝最優秀的駢文作家之一,向來與鮑照齊名。他的代表作《恨賦》和《別賦》是兩篇主題和題材很新穎別致的駢賦。它們既非專事體物圖貌,也不完全是寫誌抒情,而是把詩歌中詠史和代言的傳統引入辭賦之中。《恨賦》寫曆史上著名的帝王將相、英雄烈士“飲恨吞聲”的死亡,取材和漢魏以來詠史詩傳統非常接近,在構思上和他擬古的《雜體詩》也有接近之處。《別賦》寫從軍邊塞的壯士、感恩報主的劍客、服食求仙的道士、桑中陌上的情人等不同身份的人們“黯然銷魂”的離別,取材構思又與樂府的代言體相似。這兩篇賦有很高的藝術技巧。如《恨賦》寫秦始皇的死,著重寫他空前煊赫的功業和未完成的雄圖,以突出他“一旦魂斷,宮車晚出”的無窮遺恨。寫嵇康的死,則著重刻劃他臨刑前那種從容堅定的氣度:
    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飲,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雲無光。鬱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暘。
    《別賦》或刻劃臨別的銜涕傷神,或描寫別後的四季相思。或慷慨悲歌,或纏綿往複。也同樣寫得參差錯落,豐富多采。文詞富麗高華,熔鑄詩經、楚辭、樂府、古詩的詞語句法,能作到渾成無跡,言約意豐,音韻既鏗鏘優美,句法又錯綜變化。而且善於在篇中插入富有詩意的白描,使全文映照生姿。例如: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這一段寫情人離別的文字,幾乎完全采取民歌抒情獨白的形式;明轉天然的語言,珠圓玉潤的音調,也說明作者對南朝民歌有深細的體會。
    梁代陶宏景(452536、吳均的幾篇短劄也是曆來傳誦的寫景名作: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具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複有能與其奇者。
    ——陶宏景《答謝中》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返。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吳昀《與宋元思書》
    這些書劄雖用駢體,但直敘白描的散行句子頗多。風格簡淡清新,沒有浮豔氣息,可以和二謝山水詩比美。吳均還有《與施從事書》、《與顧章書》,也都是以善寫山水為其特色。
    庾信是南北朝駢賦、駢文成就最高的作家。《哀江南賦》是代表他的駢文最高成就的名作。這篇賦是他晚年在北周懷念故國、自悲身世的作品。其內容與他的《擬詠懷》詩是相為表裏的。賦的序文說:
    信年始二毛,即逢雜亂。藐是流離,至於暮齒。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舉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詞,惟以悲哀為主。
    這篇賦以敘事體的長篇結構,追敘了他的家世和他前半生的經曆。追敘了梁武帝統治下“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的時代,詳述了從侯景之亂、梁元帝偏安江陵為西魏所滅,以及梁敬帝被陳霸先篡位等一係列的梁朝衰亡的史實。其中描寫江陵亡後,百姓被俘擄到北方途中的景象,尤其動人: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裏五裏,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於時瓦解冰泮,風飛雹散。渾然千裏,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歎。
    在駢體的辭賦裏,出現這樣描寫人民流亡的血淚淋漓的現實生活圖景,是前無古人的。賦中對梁朝君臣的昏庸、苟安、猜忌、內哄,也作了沉痛的指責。至於懷念故國的深沉感情,更是時時流露,舉不勝舉。他的《小園賦》,在寫對故國的懷念中,更突出地表現了他屈仕異國願為隱士而不得的痛苦心情。賦中寫他幻想的“數畝敝廬,寂寞人外”的生活,特多白描名句,如“鳥多閑暇,花隨四時”、“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薄晚閑閨,老幼相攜;蓬頭王霸之子,椎髻梁鴻之妻;燋麥兩甕,寒菜一畦。風騷騷而樹急,天慘慘而雲低”。這些片斷,特別顯出了他善於在駢文中運用白描的傑出技巧。徐陵的駢文在梁時曾和他齊名,但最後的成就卻遠不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