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民俗的三大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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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瑞明
    烏鴉民俗表現在三個方麵:一是用於占卜,視為吉兆;二是視為凶兆;三是視為孝烏。
    用於占卜是對古代戰爭中偵察經驗作擴大化,移花接木宣傳迷信。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載,魯莊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65年秋天,楚國以六百輛戰車攻打鄭國。楚軍攻到鄭國內城門時,城上的閘門仍然高懸而不放下阻敵。楚國統帥認為鄭國乃是設計誘敵深入,於是便後退了,並且在當天夜裏全部撤軍。其實是鄭國軍力不足,隻好冒險設空城計。楚軍退後,鄭國入並不知道,也準備棄城而逃,間諜人員卻報告說:“楚幕有烏。”原來楚軍撤退倉促。連帳篷都沒有拆,上麵停有烏鴉;這證明其中無入,所以烏鴉敢來尋食。鄭郭就沒有逃跑。《左傳·襄公十八年》也有類似記載;這是古代利鳥的活動來判斷敵情的例子。較多的人聚集在某處,一切鳥都會受驚擾而不來,不僅限於烏鴉。隻
    是烏鴉形體較大,鳴聲響亮,易被人發現罷了。軍事偵察中通過觀察烏的活動以捕捉信息,是方便而有效的。《孫子兵法·軍行》中就總結了這個經驗,並形成了理論。
    近而靜者,恃其險也;遠而挑戰者,欲人之進也,其所居易者,利也。眾樹動者,來也;眾草多障者,疑也。烏起者,伏也;獸駭者,覆也。塵高而銳者,來車也;卑而廣者,徒來也……杖而立者,饑也;汲而先飲者,渴也;見利而不進者,勞也。鳥集者,虛也;夜呼者,恐也;軍擾者,將不重也……
    這裏泛說“鳥”,是比較周全的。《左傳》言“烏”,可能是偶然情況,但如果這裏專說“烏”,就會導致片麵化、神秘化。以鳥判斷敵情有相對的科學性,但占卜職業者說鳥有神異的預知天能,可用以占卜未來吉凶,就成為謬誤了。
    古代鳥占中最早是用烏鴉占斷,而且認為是吉祥的預兆。這比喜鵲報喜的民俗還要早。
    周武王準備伐紂時,曾暗渡黃河偵察商朝的軍事情況。《史記·周本紀》:“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複(覆於下,至於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雲。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約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
    白色潔亮,古人視為吉樣之色。魚有鱗甲,與兵士的甲衣相應,古人以為是軍戰的象征。所謂“有火自上複下”,可能是周武王站著聚神觀察,欲見隱微之處,過於疲勞,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冒火星。史官也是巫者,為迎合武王,反向說成吉兆。赤火、赤鴉,與眼前冒火星相承,烏鴉之烏又與眼前發黑一致。但謹慎的周武王並不相信巫者的迎。也許他估計到自己實力還不足,又從頭發暈預感到不是吉兆,所以明白地說隨從者並不知天命,時機未到。
    這個曆史事實說明烏鴉的吉兆是騙人的。上古神話傳說;太陽中有三足烏,叫陽烏。陽烏之名是譽稱,猶言光明之鳥。這一說法與軍事上的從鳥來判斷敵情結合起來,就形成了烏鴉是吉兆的迷信說法。
    漢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中引《尚書傳》:“周將興時,有大赤烏銜穀之種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諸大夫皆喜。”隱去了火團變為烏鴉的情節,因為不易使人相信。又加上口含穀種一層,寓含一個新的朝代將誕生之意。分明是武王說天命未到,大大掃了諸侯們的興,卻被篡改成皆大歡喜。
    《詩經·小雅·正月》:“哀我人斯,於何從祿?瞻烏爰止,於誰之屋?”毛傳:“富人之屋,烏所集也。”烏落富人之屋,即烏知誰家富,是吉兆。但仔細想來,大約是富人家拋撤的飯食多,烏鴉及許多烏都因可飽腹而光顧的。
    漢代應助《風俗通義》佚文:“《明帝起居注》:‘上東巡泰山,到榮陽,有烏飛鳴乘輿上,虎賁王吉射中之。作辭曰:“烏鳥啞啞,引弓射,洞左腋。陛下壽萬歲,臣為二千石。”帝賜二百萬,令亭壁悉畫為烏也。’”(《文選·赭白馬賦》注這位勇武的衛士射中烏鴉左翅下,得烏鴉就是得吉。於是他不放過機會,在稱頌漢明帝萬壽後討當俸祿二幹石的郡守宮。不過,皇帝卻隻賞了錢而不封官。
    烏鴉報喜,不像喜鵲叫客人到,傳說與事實有一定的聯係,再加上烏鴉黑色,鳴聲也刺耳難聽,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烏鴉曾是周朝興起之兆的曆史“常識”,絕大多數無文化的人並不知道。烏鴉報喜的說法便漸次衰落,從而異向增生了它是壞事先兆的俗說。這種說法仍然是基於古代從鳥的活動中判斷敵軍虛實這一背景。這一轉變漢代已有文獻記載。《漢書·五行誌》:“景帝三年十一月,有白頸烏與黑烏群鬥楚國呂縣。白頸不勝,墮泗水中,死者數千。劉向以為近白黑祥也。時楚王戊暴逆無道,刑辱申公,與吳王謀反。烏群鬥者,師戰之象也……王戊不寤,遂舉兵應吳,與漢大戰,兵敗而走,至於丹徒,為越人所斬,墮死於水之效也。京房《易傳》曰:‘逆親親,厥妖白黑烏鬥於國。’”漢焦延壽《易林》中已把烏鴉作為凶兆的象征。其卷1《坤之蒙》:“城上有烏,自名破家。招呼鴆毒,為國患災。”卷7《大過之渙》:“烏鳴庭中,以戒凶災。重門擊拆,備憂暴客。前一說城上烏鴉的鳴聲像“破家”,可能緣於《左傳》的記載,而後一說,烏鴉已經在院中鳴叫,而使人要戒備凶災了。
    所謂烏鴉主凶兆,是抽去了從鳥的活動判斷敵情這一合理思考中的特定條件,進而擴大化、片麵化、絕對化的結果。古代有托名東方朔著的《陰陽局鴉經》一書,專講用烏鴉占卜,已不存。宋代洪邁《容齋隨筆·續筆·烏鵲占》言此書:“大略吉凡占鳥之鳴,先數其聲,然後定其方位。假如甲日一聲,即是甲聲,第二聲為乙聲。以十幹數之,乃辨其急緩,以定吉凶。”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烏鳴地上無好音。人臨行,烏鳴而前行,多喜。此舊占所不載。”
    敦煌藏經洞出世伯1045號藏文寫卷,是唐代吐蕃族用烏鴉占卜的吉凶事項及辦法。序言中說:“烏鴉係人的怙主,傳遞仙人神旨。藏北係犛牛之鄉,於該地之中央,它傳遞神旨,翱翔飛忙。八麵上方共九方,喔咚婉鳴三聲,速將多瑪供上。烏鴉若全部吃光,即為神仙將
    供品用享。烏鴉所鳴叫均是前兆。……嚨嚨(按,此及以下疊音詞都是鴉的鳴聲表吉祥,嗒嗒表無恙,咂咂表事急,啅啅表財旺,依烏依烏危難降。”
    藏族實行天葬,死屍讓鳥吃完表示靈魂升天。烏鴉是吃屍肉的鳥類之一,藏族人對它更多了一層敬祀的習俗。所供詞的“多瑪”,是麵粉、牛奶、酒、糖、酥油等製作的祭品。
    古代四川巴陵一帶,僅從鴉的飛行方向來占卜。《潛居錄》介紹說:巴陵烏鴉不伯入,每年除夕時,婦女捉一隻,喂飽,元旦早晨,把五色線係在鴉頸上,放它飛行。占卜的口訣是:“鴉子東,興女紅。鴉子西,喜事臨。鴉子南,利桑蠶。鴉子北,織作息。”四項全都是
    婦女的事,又是公開占卜,沒有巫者參與,顯然帶有一種遊戲性質。它是從女兒七夕乞巧演化來的,隻是把民俗的載體由喜鵲換成烏鴉,這與鴉是吉鳥的古俗相承。
    明代周履靖《占驗錄》說:“烏鴉早鳴,主火光之災。中時(鳴;有小喜,暮(鳴,官非。一雲,鴉鳴大概主喜少,憂多。”所謂“火光之災”,是對周文王時火團變為烏鴉作反向變說,故作玄妙神異。可見全是巫師依附某一因子而信口開河。
    早在漢代已有烏鴉是孝烏的說法。《說文》:“烏:孝鳥也。”所謂孝,是說當老烏鴉不能捕食時,兒女們會結父母喂食,以報答父母哺食幼鳥之恩。晉代成公綏《烏賦序》:“夫烏之為瑞久矣。以其反哺識養,故為吉鳥。是以周書神其流變,詩人尋其所集。國有道則見,國無道則隱。斯鳳凰之德何以加焉。
    所謂“周書神其流變”,指周武王時火團變為赤烏,停在屋上。所謂“詩人尋其所集”,指《詩經》說的烏鴉落在富人屋上。成公綏解釋這兩件事的原因在於烏鴉是孝烏,因而是吉烏,這完全是臆猜民俗。說是吉鳥,在於日中三足烏神話而有陽烏之名。此事在前,孝鳥之說從漢代才有,後來的事怎會成為前麵發生的事的原因呢?所言“國有道則見”,仍是周武王事,而國無道烏鴉則隱,便是無據的說虛弄玄。
    其實,一切鳥獸長大有了生存能力後,都會離開父母,並無反哺之事。南朝梁代劉孝威《烏生八九子》一開頭說:“城上烏,一年生九維。枝輕巢本狹,風多葉早枯。甬毛毛不自暇,張翼強相呼。”詳寫幼烏受父母護養的情況。後文又說:“羽成融備各西東,丁年賦命有窮通。”即幼烏成長後各奔前程,誰也不顧誰,誰也不知誰,並未寫反哺一層,當是合乎實際的。
    據四川大學張永言教授研究:烏鴉因羽毛黑,最早本叫“茲烏”。“茲”是黑色義,由兩個“玄”字合成,“玄”便是黑色。《左傳·哀公八年》:“何故使吾水茲?”後來“茲”的黑色之義漸漸不用,人們不知道了。儒家學說要宣傳子女孝敬父母的倫理道德,便把口語中的“茲烏”寫成“慈烏”,又把“慈”解釋成“孝”義,於是產生了所謂“反哺”的說法,因為這一說法投合了古人重孝的心理,便很快流行推廣開了。
    《本草綱目·禽·慈烏》:“此烏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可謂慈孝矣。”隻反哺60天。而且隻反哺母烏,這應是一種修改的說法。又說烏有四種。“小而純黑,小嘴反哺者,慈烏也;似慈烏而大嘴,腹下白,不反哺者,鴉烏也。”另兩種是燕烏、山烏,未言是否反哺。說僅一種烏鴉反哺,是修改掩飾說法,也是為了增加神異性。人們看不到烏鴉反哺的實際,便修改為不是所有烏鴉都反哺,又言隻反哺母鳥60日,所以不易看到。
    烏鴉無反哺之實,人們有如此之說,不妨將其看成是一種想像,借以表達孝親的感情。明張居正《謝準假歸葬疏》中說:“顧臣昔者急切求歸,隻欲遂烏鳥思親之念。”“反哺”說是民俗孝德的一種藝術表達。
    原載《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