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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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軍區大院又響了一個炸雷,副司令王洪勝被免職,且要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去交待問題。王洪勝在軍區大院的家被封了,一家三口僅帶著幾件換洗的衣裳搬到了大院最偏僻的普通宿舍。
    陸雅茹把這個大消息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了程映琳。
    孩子們要開學的,程映琳八月末就回上海了,許一河搬到姆媽家去住,他要考大學的事,程映琳老早就知道。她是全力支持的,不為別的,隻憑著這個決定能讓許達均不痛快這一條就足夠了……當然了,依許一河的個性,他也不大適合在部隊呆著。
    陸雅茹的這個消息並不算驚人。向東早在來的時候就說過,7月份天要變,以前的許多陳年舊賬都會翻出來,她畢竟是許達均的妻子,許達均回到上海來拿王洪勝開刀,再合適不過。於公於私,還有誰更適合這個欽差的角色?
    說起王洪勝,1915年生人,比許達均還大了五歲,但仕途上卻沒有許達均那麽風光,捱到50年代末才是大校。不過那會兒,他就搭上了順風車,成為某集團的忠實打手,那個年代裏抄了不少人的家,包括政界的、軍界的,其中就包括了程映琳的家。
    王洪勝本來不打算“打擾”程映琳的,因為許達均雖然調離了上海並且圈在北京,但並沒有明確的降令,也沒有明確的調令,在沒有塵埃落定的時候,他不想把人得罪死。但禇馨,他新娶的女人卻在他身旁吹了幾次枕邊風,說程家如何如何有錢,程家的寶貝如何如何多……王洪勝頭腦一熱,就順便把程家給抄了。抄完之後也並沒有動靜。誰知,不久之後程家就有了莫名的保護傘,北京方麵直接下命令把程家的東西還回去,家具,古董,擺設,值錢的都被禇馨藏在自己的家裏了,程家還是沒動靜。
    王洪勝想著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許達均回來了。天變了,變成了許達均的天,那王洪勝的天顯然就塌了。
    從王洪勝的家裏抄出不少的東西,不僅僅程家一家的,所有東西都編造在冊,統一封存在庫房裏,留到政策正式下達的那一天再一件件的歸還原主。
    陸雅茹為此特意下廚做了兩個拿手小菜,算是替表姐感謝姐夫。許達均麵無表情的收下謝意,吃掉小菜,心裏暗笑——這下有口福了。
    王洪勝不能隨意走動,禇馨可以。她進不了司令的院子,但是可以出軍區大院,她換了若幹次公交車,終於找到了程家,要求見程映琳。
    開門的是黃阿姨,她不認識禇馨,於是找來喬阿姨。喬阿姨見了她,隻吐了一口口水就把大門關死。禇馨現在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斷不會因為下人的這個不禮貌舉動就自動離開。喬阿姨回到樓裏仍然氣得發抖,程映琳問她,“到底是誰?”
    “那個喪門星,姓禇的臭女人。”
    程映琳冷笑,“給公安局打電話,她現在可是嫌犯家屬。”
    門外禇馨大哭大喊,“大姐呀,求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當年都是王洪勝那個王八蛋逼著我的,實在不幹我的事呀!說起來我也是受害的……求您念在奕兒的份上饒了我吧,我好歹也做過程家的媳婦呀,我也為程家生過兒子的呀!那些東西都是當年我的嫁妝,沒有錢,我可怎麽活呀!……”
    可惜,程家的院子太大,太深,她聲嘶力竭的幹嚎傳到樓裏無異於蒼蠅叫。院子裏沒有人理她。不大會兒功夫,公安局派了兩個民警過來,把她架走。
    陸雅茹這幾天收起興奮的心情,許達均這天看她飯後就在二樓書房裏發呆,於是進去問她有什麽心事,可是想家了?
    陸雅茹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小時候的家也被抄過的,後來父母都去世了,她被父親家的一個親戚領了去,小小年紀就要提水洗衣做飯哄孩子,她什麽都不會,每一樣東西都是在被打罵幾次之後迅速掌握的,不想挨打就不要犯錯。後來一個長輩把她又領走了,帶她到了上海,送到了程家。
    陸雅茹本能的區分開程映琳和程一錦對待她的感情。程一錦對她就像對方芳,所以陸雅茹心靈上更依賴程一錦,但她也知道這個家能決定她命運的人是程映琳,所以她敬畏恭敬這位大表姐,不敢拂她的意。她不想來許達均的身邊,可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前些天,她下班時路過軍區幾個原來首長的家,被封的被查的,那些封條讓她心驚膽戰,大姐不在身邊,她連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
    許達均過來問她時,她正難受得要命,聽到那一句“想家了嗎”?陸雅茹再禁不住,漱漱的流下淚來。
    “我好怕的,”她哭了半晌,許達均便陪她坐這半晌,也不說話,隻是把手帕遞過來,那手帕大大的軟軟的,帶著他身上的溫度,讓她感到一絲暖意。於是她同許達均說了這些年從來沒說過的話,就是和程一錦也沒說過。
    “我想說自己想爸爸姆媽,可是,我連他們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一年姆媽帶我去看外婆,外婆病了,我去了吃了麵,回家的時候姆媽問我為什麽那麽高興,我說因為有麵吃。後來才知道,外婆是快去世了,姆媽是帶著我見了外婆的最後一眼。我也不記得外婆的樣子,可是,直到今天,我都知道外婆家的麵最好吃……”
    許達均把她攬在懷裏,聽見她幽幽的說,“我好羨慕方芳呀,我想當大姐的女兒,……”我隻是想要個家的。
    陸雅茹就這樣在許達均的懷裏睡著了,許達均把陸雅茹抱回她的房間,為她蓋好涼被,拉好蚊帳。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了無睡意,心中一塊地方似乎被堵得滿滿的又似乎是空空的,他知道,有些東西是放不下了。
    第二天,陸雅茹一早就上班去了。許達均在早餐桌上問老魏,“小王還跟著陸姑娘吧?”
    “是,現在非常時期,更要小心的。”王洪勝什麽都沒了,禇馨這時反而不好對付。
    “換小楊吧。”
    小楊是老上海人,跟了許達均十多年了,老魏聽到許達均如此吩咐,不覺有些詫異,但他默默點頭。不該問的時候就不要問。
    “還有,今天我想見一下一錦。你去幫著安排一下,在市裏找個地方。”
    *
    程一錦被叫到了會議室,見到了老魏很是吃驚,房間裏就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老魏向她轉達了許達均的意願。程一錦冷笑,我不要見那個人,除非姆媽原諒他。
    老魏無法,隻得把這十五年來他們的遭遇講了一遍。原來當初許達均被調離完全是被軟禁,本來當年是要調他們一家子走的,但許達均聲稱妻子身體多有不便,隻身前去。事實也是如此,有人把他們一家反目的情況早就上報了,所以程映琳和孩子們才逃過一劫。許達均既不想為他們當幫手,也不肯為了一口氣就丟掉性命,先是與他們周旋,然後就是耍賴,每天跑馬喝酒練拳睡覺。送到他身邊的女孩子不少,都被他打發掉了,但是十年前政委親自把那個年輕女子送來,說是某人親自為許達均介紹的,也姓藍,雖然不同宗,但是她合了那人的眼緣,覺得與許達均正相配,如果許達均不能拋棄病妻,那也應該有人照顧的。不然,等著許達均妻子病死之後再介紹也行。這已經是威脅了,許達均屈服了。
    程一錦聽得起了一身的冷汗,魏叔叔不會撒謊,許達均更不會撒謊,那麽這十年的恨,她都錯了嗎?
    她跟著老魏,在一家飯店包廂裏見到了父親。
    當程一錦看到父親一如二十年前一樣氣宇宣揚,還是那麽英俊,隻是兩鬢斑白,她不禁失聲痛哭。
    等程一錦平靜下來,許達均卻直言告訴她,雖然當時是不得已,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依她母親的性格仍舊不能原諒他,畢竟,孩子已經有了,而且,他在感情上也已經背叛了這段婚姻。
    程一錦心裏一涼,父親就是來說這些的嗎?
    “你去問你母親到底想要我怎麽做?”
    那隻是她的母親,再不是他的妻子。是麽?
    程一錦忽然覺得好恨,為什麽這個男人這麽無情無義,偏偏每件事都有著不得已的苦衷,讓她不能再去用正當的理由去恨。
    “你打算娶那個女人嗎?”程一錦追問道,
    許達均沒有說話,過了半晌,他緩緩道,“我尊重你母親的意願。”
    程一錦要走,許達均拉住了她,他微微一笑,“孩子們都好麽?”
    他仍然是她的父親,程一錦再次大哭,許達均抱著她,輕聲說,“你們女孩子呀,都這麽愛哭的。”
    程一錦沒有聽清楚,抬著淚眼望向父親,父親拿出手帕幫她擦眼淚,擦鼻涕,“一晃,小囡都長得這麽大了,孩子們讓我看看吧。”
    程一錦點點頭,
    “他對你好嗎?那個方平。”
    “好的。”
    “老魏說他人很好,很孝心的,你母親也算是有福氣的。”
    “爸爸,……你,”
    你難道不能回家嗎?程一錦差點兒把這句話問出口,隨即暗罵自己,怎麽同方芳和雅茹一個水準了。她不是單純的小姑娘了,父親說了這些話,必是打定了主意,而母親,雖然住在一起,她卻從來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麽呢。
    程一錦直接回家了,當她看著母親蒼老的麵容,心中暗自慶幸,幸好母親還沒有見父親,否則,——從相貌上看,他們相差了不止一代人,父親雖然有了白發,體態卻依然年輕,看不到一絲老邁衰敗的趨勢,而氣質上,經曆起伏磨難之後,正像陳年的美酒散發著醇香和成熟的魅力,現在的他比年輕時更有吸引力。而母親,受著病痛的折磨,完全是一個老婦人了。
    程一錦回到房間,左思右想,想著如何和姆媽開口。方平下班回來了,他立刻察覺到妻子情緒的低落,於是上前詢問原因。程一錦把中午去見父親的事說了。
    方平一開始聽妻子說“父親”就想到父女之間和解了,但是聽到後來,從男人的理解上說,父親這是要同母親談分手了。
    程一錦聽了方平的說法立刻把最後一絲僥幸的心理撲滅了,“怎麽辦?依姆媽那麽驕傲的人,肯定是一拍兩散。難道真讓那個姓藍的臭女人撿這個便宜?我剛剛想自己找回了爸爸,可不想麵對那樣一個賤人做後媽。”
    “你得把爸爸的原話一字不差的告訴姆媽,讓姆媽自己判斷。有些事,咱們小的做不了大人的主。”
    方平講的完全在理。
    程一錦覺得餐前說,會影響姆媽吃飯,餐後說,會影響姆媽消化,睡前說會影響姆媽睡覺,要不然明早說?但她自己完全沒吃好沒睡好,第二天盯著黑眼圈下樓,又上樓。方平搖搖頭,不行呀,老婆,再這樣下去你自己都頂不住的,早點同姆媽講,姆媽早點決斷,這十多年,姆媽不是一直熬著嗎?快!趕緊說吧!
    程一錦一咬牙,說!
    程映琳聽完了,點點頭,神色如常,甚至程一錦覺得姆媽有點隱隱的笑意。難道是自己沒睡好精神不濟看花了眼?
    “行了,我曉得了,你快去吃早點上班吧。”
    一家一起吃早餐,程一錦是餐桌上唯一失常的人,稀裏糊塗喝了半碗粥,上班之前才緩過點神。出門前,被程映琳狀似無意的叫住了,“有功夫同你爸爸說,我肯定會如他所願,但是他能不能如願,要看他自己本事了。”
    啊——?方平在一旁都聽著發懵,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