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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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深夜,天上遍布朵朵烏雲,隻有偶爾月光才能穿透重重封鎖,向下方大地投下一瞥。
綠皮火車在軌道上飛馳,將一望無際的荒野甩在身後。
秋末冬初的夜晚,荒野間彌漫著寒霧,不時點綴著一些躲藏在霧氣中的大山,朦朦朧朧的,乍一看去,仿佛是些高大的扭曲黑影藏在後麵,不斷變幻著形態。
在這昏暗的世界中,隨著火車上的觀察者們大多陷入沉眠,原本的世界也不複存在。
整片天地之間,就隻有火車發出的這點微光存在著。
似乎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而是孤零零地,在齒輪與活塞的轟鳴聲中,默默永恒地向未知之地前進著。沒有目的地,也沒有來處,單純隻是作為“荒野中的火車“這個概念而存在著。
方正能夠看到,自己所在的這節車廂中,隨著其他乘客陷入沉眠,他們的形態也變得模糊起來,宛如夢境中模糊不清的麵孔。
整個車廂,就隻剩下了張錕父子以及方正這三個清醒的人,還維持著具體的形態。
而細心觀察就會發現,除去此刻所在的車廂之外,盡管依然有著車輪在軌道上飛馳的轟鳴聲,卻聽不到任何一點其他車廂傳來的噪音。
每個車廂都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就連向窗外看去,所看到的這片天地,都隻是獨屬於這個車廂裏的三人。
忽然間,在月光的照耀下,車窗外大概幾百米外,浮現出一個高大瘦長的黑影。
那玩意兒很高,看不出是人是鬼,隻能夠看出,它的身體瘦長而畸形,起碼達到了三米以上。
當方正看到它時,隱隱約約的,似乎能感到那黑蒙蒙的臉上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可隻要深入觀察,依然隻能觀察到模糊不清的黑影,就像打了馬賽克一樣模糊。
方正撐著下巴。“嗯,又是一次不同集合的交互湧現的現象。不過這一次的話……”
方正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當眼睛再次睜開,些許的噪音從耳邊傳來,隔壁車廂中乘客低聲的交談、呼嚕聲,還有乘務員夜間巡邏的輕微腳步聲,再次映入耳中。
而窗外的黑暗,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清晰了許多,那些霧蒙蒙的暗夜中,原本看不清的事物,一下子就有了具體的輪廓。
……
窗外,那身材高大的黑影俯下身子,以一種迅猛至極的速度向著火車撲來,僅僅是眨眼之間,就直接撲到了火車頂上。
可是,盡管火車頂上有著些許輕微的聲響,卻微乎其微,似乎那未知的東西如同貓兒走路般,有肉墊之類的玩意用於緩衝聲音。
但張錕耳朵一動,眼神隔著車頂的鐵皮,鎖定了在火車頂部的某個影子。
他猛地站起身,身體扭曲出怪異如舞蹈般的姿態,喉嚨中低吟著古老的咒語。幾乎是一瞬間,他身體隨之一抖,渾身骨節發出劈裏啪啦的輕微爆鳴聲。
這在武學中被稱為貓抖身,或者也可以叫做火燒身,乃是通過短暫的身體震動,以及在心中觀想烈焰雷霆或是刀斧加身,用最快的速度,同時激發精神肉體的活力,近乎於是一種自我催眠,逼迫身心迅速達到一種麵臨危險下的應激狀態。
在那人類的遠古時期,部落的薩滿巫師們,就是用著類似的手段,搭配著蘑菇草藥等影響精神狀態的藥物,去激發人們的潛力,從而培養戰士以及驅除病症。
“嘿!”他注視著車頂上的某個怪物,冷冷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區區藏頭露尾,隻敢在深夜襲擊人類的廢物,終於露出尾巴了是嗎?!”
隨著他的話語,水蒸氣般的滾滾白氣從他齒縫溢出,正坐他對麵的方正,更是能夠感受到一股熱浪撲麵而來,似乎在片刻間,張錕就成了一個大火爐,向外輻射著滾滾熱浪。
“爹!”張錕一把拉開窗戶,迎著呼呼的風聲,半個身體已經探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你就在車裏休息吧,順便幫忙看顧一下其他車廂,你兒子我先去把這玩意兒解決了。”
說罷,迎著窗外的寒風,他一隻腳已經踩在窗戶上,準備躍上車頂。
“哦,對了,差點把方正你給忘了。”話語中,一隻大手將方正拽了出去。
在這將近80公裏時速的火車頂端,張錕和方正的身體靈活地躍上車頂,腳下邁著奇異的步伐,不管是車廂的抖動,還是狂風的侵襲,都穩如老樹紮根。
而就在兩人前方,那高大瘦長的怪異身影,終於顯露出了其根本的麵貌。那是一隻猿猴般的怪物,身體高大瘦長,渾身遍布著漆黑毛發,可這些毛發卻又四處脫落,露出一些瘢痕組織,顯得醜陋至極。
“吼!”怪物立刻發現了兩人的身影,身體低伏發出威脅的吼叫。
張錕環抱著雙手,冷冷地注視著這醜陋的怪物,低聲說道:“我還當襲擊火車乘客的到底是什麽鬼東西,原來就隻是山裏的"野人"而已。”
在張錕小時候,在長百山,小興暗嶺一帶,就時有林業工人和獵人發現"野人"的目擊記錄。
傳說這些野人身材起碼兩米以上,渾身裹滿濃密毛發,行動極度敏捷且力大無窮,而且會發出類似人的吼叫。
傳聞,它們會在夜間,模仿著人的聲音,去呼喚林中的趕山人和獵人,等到人們靠近的時候,再進行襲擊。
曾有人認為,這些所謂的野人隻不過是一些比較聰明的熊瞎子,可張錕的幼年時,由於對森林資源的加速砍伐,一些野人選擇襲擊村莊。
在那時候,張錕就親眼看到自己的父親張彪,活活打死過兩頭襲擊團結屯的“野人”,最後被生物學家將屍體拉走研究後發現,這些所謂的野人,原來是一種與智人擁有很接近的基因,在智人誕生早期所分化出去的人種。
與智人相比,他們更接近於尼安德特人,身體更加發達,智商卻隻能達到兒童水平。
“你這家夥,被槍子打過吧。”張錕敏銳地看到,這頭野人身體毛發缺失的地方,有幾個猙獰的傷疤,那大概是被獵槍擊中所留下的傷口。
“吼!”這身材高大的野人,那雙野獸般的瞳孔死死盯著張錕,甚至露出了仇恨的目光。
“哼!”張錕也看到了它的神情,“我不管你是因為食物缺乏還是因為同伴被人類打死了,所以要來多次襲擊火車。我可沒那麽多同情心,野人就該好好待在山裏,既然你想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說罷,砰的一聲巨響!
宛如雷霆炸開,張錕身體伏低,如同野獸般以四肢著地的姿態,將手腳發勁直接嵌入車頂的鐵皮之中,借此發力轟然爆發而出。
砰!一聲巨響中,那天生擁有著非凡身體素質的野人,也揮舞著巨掌,直接轟在張錕麵前,卻被閃電般躲開,將下方的車廂轟出一個手印。
兩者的身體姿態極度靈活敏捷,在這高速運行的火車頂端,完全無視了轟鳴的氣流,每一步之間,他們的腳掌手掌都能夠深深嵌入鐵皮。
張錕常年習武,帶來的對勁力的極高度掌握,讓他能夠每一次發力,都幾乎剛好卡在綠皮火車車頂鐵皮的承載極限,而野人那與生俱來的超人身體素質,還有一種非人的野獸本能,也讓它手腳絲毫不落下風。
砰!砰!砰!一聲聲沉悶的肉體悶響,在兩者急速的交鋒中響起,不過似乎通通都是在野人身上,張錕多年的武學經驗,讓他每一次都險而又險地躲開野人那連鐵皮都能夠輕易撕碎的爪子。
吼!身體被一拳拳擊中,口鼻中溢出鮮血的野人發出大吼,響徹荒野的吼叫聲,甚至讓下方的火車車窗都開始砰砰作響,似乎要被音波給震裂一樣。
“發生什麽了!“
“啊!車頂上有什麽東西在動?“
“媽呀,這是手印?車頂上到底是誰!“
片刻的交手間,車廂中就是一陣騷動。
野人和張錕伴隨著交手,在長長的車頂上一路移動,很快就到達了運送煤炭的車廂。
砰!光是踩入煤炭堆中,兩者的巨力,就將那些堅硬的煤塊震成粉碎,還有著許多煤塊發出刺耳破空的長嘯,遠遠向外擊飛出去。
砰的又一聲悶響,緊緊跟隨而來的方正隨手接過一塊飛馳的煤塊,將其丟回車廂裏。
光是這種碎煤塊被擊飛的威力,就足以將人直接打死了。
轟!忽然間,運載煤礦的車廂被轟擊得變形,原本牢牢固定的鐵鏈被直接震斷,讓車廂中的煤炭轟的一聲向外墜落而去。
車廂中糾纏的兩名怪物,也一下子在這80多邁的高速下掉入荒野之中。
可哪怕是這樣,兩者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隻是雙腳一震,將地麵的凍土犁出幾道印痕的同時,抵消了那巨大的力道。
抓著這一刹那的機會,張錕眼神一亮,抬手轟開襲來的爪子,狠狠一拳砸在野人在失去平衡之時,毫無防備的腋下。
隨著一聲哢嚓的脆響,被擊碎的肋骨刺入了心髒,野人雙眼通紅地掙紮起來,僅僅片刻間就再也不動了。
稍微鬆了口氣,張錕看著極速遠離的火車,運勁於腳下發力狂奔,每一步都將凍土踩出一個腳印。
片刻後,他就再次回到了車廂裏,稍微喘了口氣後,笑著對方正說道:“如何,比起平時辛苦練功,親眼見識一下生死搏殺,對你的功夫長進大有裨益吧。你以後就跟著我多見識一下這些玩意吧,你的天賦可不止我這種級別……”
……
方正眼睛一閉一睜。
車窗外,遠處的黑影逐漸顯露出全貌,那是足足幾十個身體幹瘦矮小,似乎被活活累死的黯淡人影共同扭曲著,將身形扭曲纏繞,變得如同蠕蟲一般,以一個最高最壯的鬼影為中心,共同化作的一個不斷蠕動的高大人形。
一種若有若無,好似隻存在於精神領域的慘叫聲從高大瘦長的鬼影身上傳出,方正能夠清晰地看到,與那些麵色猙獰可怕,衣不蔽體,或是隻裹著幾片破布,頭上還光禿禿一片的鬼影不同,有幾名身上穿著完善衣裝的人影,不斷地哀嚎著,在那瘦長鬼影的腹部試著掙紮而出。
可他們卻隻能夠勉強露出個腦袋或者上半身,就再一次被那些枯瘦的手臂硬生生拉了回去。
“嘿!”看著遠處飄忽不定般向車廂接近的黑影,張錕冷冷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原來如此,區區一頭幾十年前的荒野淫祭的邪物,在這個年代也趕來襲擊火車,真是不想活了!”
他猛地站起身,極速地從背包中抽出一根粗大的鐵鏈,雙手緊緊握持,身體趴伏在車廂之中,扭曲成野獸般的姿態,以一種急促怪異的語調念誦著咒語。
大致意思是,張家13犬鬼,通通依附己身!
忽然間,方正看到,一陣陰風四起,車廂中本就昏暗的那些油燈,一下子通通熄滅,引得車廂中的其他幾名乘客嚇得蜷縮在座位上不敢動彈。
緊接著,一種似乎帶著哀鳴的犬吠聲,由弱至強地,從張錕手中握持的粗大鐵鏈上傳出。
一共13隻模糊不清,宛如由黑煙構成的狗頭,逐一沿著鐵鏈,灌注到張錕體內。
撕拉一聲,他將上衣整個撕開,胸口上浮現出13隻猙獰的獵犬,變得活靈活現,在他身上迅速地遊動著。
張錕趴伏著身體,道道黑霧裹在他的身上,凝聚出如同霧氣般的朦朧毛發。
嗷嗚一聲吼叫後,他身體好似輕若無物般,一下子從窗戶竄了出去。在他全身不斷遊走的是13隻犬鬼的加持下,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整個人幾乎是半浮空狀態,哪怕隻是四足著地之時,手腳觸碰到了荒野中那些幹枯的雜草,都能夠以此借力,咻的一聲滑翔出去。
如同沒有重力一樣,其在犬鬼依附下,變得力大無窮,變得靈敏如飛,與那瘦長的鬼影碰撞了起來。
每一次碰撞之間,張錕臉上都嚴肅至極,在每一個刹那中,包括全身的13犬鬼,都會短暫消散,在其拳頭或是腿腳之上,凝聚為13顆交錯的犬牙,如同鑽頭電鋸般螺旋轉動,將那瘦長鬼影的鬼體撕裂出猙獰的傷口。
那些被破碎的魂體,又會緊接著被再次重新凝聚的犬鬼撕咬成碎片吞進腹中。
短暫卻急迫的交鋒裏,不多時,瘦長鬼影被整個撕碎,張錕喘著大粗氣又回到了車廂裏。
他喘了口氣後,笑著對方正說道:“這些鄉野淫祭的邪神,你以後應該也能遇見不少,隻要小心一點,就都沒啥問題。”
……
方正眼一閉一睜。
“嘿!”張錕冷冷一笑,他看著窗外的那漆黑的虛影,不屑地說道:“我當是什麽呢,原來隻不過是個怨念凝聚的廢物!區區幾十年前的死人怨恨凝聚的玩意兒,到了今天居然還想害人!給我散吧!”
說罷,張錕從包中掏出麵具、小鼓、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直接在車廂的地板上擺出了一個簡陋的驅邪儀式,大聲念誦著咒語,短短片刻中,那團怨念凝聚的黑影就此消散無蹤。
他笑著對方正說道:“這些東西雖然弱,但對普通人而言還是挺惱火的,你可得把基本功打好,否則被這些玩意兒迷了,那可真是夠丟臉……”
……
看著窗外極速逼近,身形模糊不清的黑影,張錕隱藏在眼鏡後的目光一閃,冷冷一笑間,從兜中掏出了一台閃爍的怪異藍光的儀器,按下按鈕,一股無形的波動散開。
緊隨其後,伴隨著坐標的上傳,遙遠的天穹之上,突然亮起一道微光,一股無形的射線從太空轟下,將其連同腳下的土地,一同化作一個圓形的深坑。
張錕打開手中儀器的另一個按鈕,平靜地說道:“我是事件調查員張錕,火車詭影事件背後的外星偷獵者已被驅逐……”
……
方正默默的一次次閉眼睜眼,一次次切換自己的視角,從而看到了屬於張錕的一個個不同側麵現實。
方正看到,黑影的本質,是原本生活在深山中,因為人類對森林的砍伐失去了食物的穩定來源,又因為同類被人類獵殺感到仇恨,從而選擇去獵殺人類的古猿。
方正看到,黑影的本質,是幾十年前因為修建火車軌道被累死的奴工們共同糾纏而成,仇恨生者的地縛靈。
方正看到,黑影的本質是異維度入侵的古老邪魔。
是自然精魂的扭曲顯現。
是強烈集體恐懼,或負麵情緒凝聚成的虛體。
是偷偷摸摸前去原始星球偷獵智慧生命的外星偷獵者。
是因隕石墜落來到地上的奇異黑暗物質的聚合體。
是局部時空連續體的裂縫褶皺。
是量子概率雲坍縮產生的宏觀觀測效應。
是超古代文明遺留的失控納米機器集群,因為算法錯誤而形成的動態結構。
是原始生態動物園中,全息投影係統故障產生的幻影。
是模仿取代人類的偽人。
是群體性幻覺,又或者大規模催眠效應的焦點。
是個別乘客在黑暗環境中,極度恐懼或精神崩潰產生的感知扭曲。
是認知邊界被突破後,對“不可知“的象征性理解。
是信息汙染的模因病毒。
是模擬現實中的程序漏洞。
是平行宇宙短暫交匯產生的信息重影。
是物理常數在局部區域發生微小波動導致的視覺畸變。
是因果律被輕微擾動產生的“未發生事件”的殘響。
是宇宙規則本身的錯誤代碼或異常節點。
方正能看到,無盡種可能性的迭加。
這些擁有完全不同本質的現象或事物,這些完全牛馬不相及的存在,在不同集合的交互中,從認知層麵被迭加在一起。
每一次交互的碰撞,都像是無限個擁有無限個麵的魔方不同的麵互相拚接的動態過程。
每一次對其深入的探究,都像打開一個盒子,裏麵是另一種可能性,但盒子本身又存在於一個更大的、包含所有盒子的空間裏。
當方正試圖理解這迭加態的本質時,具體的、獨特的細節——野獸的獠牙、機器的金屬光澤、裂隙的能量波紋、熵的混沌紋理、偽人的模仿細節、鬼怪的靈體特性……越是探究,越是深入,它們變得無法確定和無法區分。
它們互相“汙染”、互相抵消。
在剝離了所有具體的、可區分不同本質的細節之後,剩下的、所有可能性共有的、最基礎的特征便凸顯出來:一個在人類視覺係統的低光、高速、模糊條件下,一個直立、大致有頭有軀幹的人形輪廓。
經曆了迭加、剝離細節、求公約數、提取基礎共性的過程,億萬種光怪陸離、本質迥異的可能性,最終在觀察者的感知和認知中被強製簡化。
這就是所有差異性被排除後,剩下的那個最簡化的認知模型。
“我懂了……“方正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