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敢碰一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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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城市一隅的燒烤店。
門口露天桌子邊還有零星幾個醉客正在喝酒,地上滿是垃圾和酒瓶,一片狼藉,空氣中散發著一股酒精和油膩的味道。
服務員正在收拾空桌上的酒瓶和竹簽,門口的炭火發出微弱的劈啪聲,一副快要打烊的樣子。
街邊忽然傳來一陣隆隆車響,一輛摩托車幹脆利落地停在店門口,一身黑衣黑褲的少年雙腿支在地麵上,抬手摘下頭盔。
從側麵看,這個角度顯得他腿長得不像話。
正在收拾桌麵的服務員小哥聞聲看了過來,一邊收拾一邊說道:“江承,剛才那是最後一單了,店裏沒單了。”
江承輕點了下頭,“知道了。”
淩晨一點,店裏確實該打烊了。
服務員小哥忽然想起什麽,“對了,老板讓你回來之後去裏麵找他。”
“好。”
江承頷首,然後長腿一邁,伸手隨意地揉了兩把淩亂的頭發,把手裏的頭盔掛到車頭上,抬腳走進店裏。
前台正坐著一個男人,精瘦身材,臉龐黝黑,脖子上掛著一條很粗的金鏈子,看起來四十多歲的樣子,正在玩手機麻將小遊戲。
“老板。”江承叫了聲。
老板從麻將裏抬起頭來,眼皮輕掀,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推了下吧台台麵上的信封,“喏,你這個月的工資。”
老板酷愛現金交易,因為他喜歡當麵給人錢的感覺。
襯得他很財大氣粗。
江承拿過信封,打開,當麵用手指扒拉了幾下。
老板餘光瞥見他的動作,“嘖”了一聲,“少不了你的。上次你不是遲到了麽,耽誤了好幾單,就把你那天工資扣了,合情合理吧。”
江承手指頓了一下,然後把信封合上,“嗯,知道了。”
“行了,沒什麽事就收拾收拾下班吧。”老板頭也不抬地揚了揚手,“下個月接著幹,說好了啊,摩托車得你自己準備,油錢我可不報銷。”
江承把信封揣進褲兜裏,語氣沒什麽情緒,“我知道。”
當初找這個活,就是因為時間自由,可以和他平時上課的時間錯開,一晚上能送不少單,每單都有固定的配送費提成。
隻是老板要求自己備車,所以他就找人借了輛摩托車。
“對了,你說你是哪個學校”老板忽然間想起什麽,抬頭一看,眼前哪還有人影。
下一秒,門外傳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他“切”了一聲,又低頭專心打他的麻將。
上不上學的,他也管不著,能給他幹活就行。
江承把車停在“大魚網吧”門口的時候,祝遠正在遊戲裏廝殺得正酣。
江承走進去,把車鑰匙往祝遠麵前一扔,祝遠這才從遊戲裏抬起頭來,摘下耳機嗬嗬笑了聲,“承哥,你回來了。”
他長得黑,寸頭,眼睛小,這麽一笑起來,有一種暴露智商的感覺,顯得特傻。
但誰也想不到,祝遠看著傻了吧唧的,人家是名副其實的富二代,確切點說,是暴發戶。
他從小和江承一起住在城中村,後來老家拆了遷,一下子發達了,變成了拆二代。
他不是那塊念書的料,他爹好說歹說讓他念完了義務教育,就給他開了家網吧,讓他有點事幹,不至於遊手好閑。
“車給你放門口了。”江承下巴一揚,“油也給你加滿了。”
祝遠聞言皺了皺眉,他把鑰匙拿起來,又往江承麵前一擱,“承哥,鑰匙你拿著,我用不著。”
又說:“我平時又不騎車,放著也是浪費,你放心用著就是。”
江承猶豫兩下,點了點頭,鑰匙拿在手裏掂了兩下,“行,謝了。”
他眼下確實需要這車,也沒必要逞強。
“咱倆啥關係,你跟我還客氣。”祝遠擺擺手,又問他,“今天在這睡還是回家睡?要是在這的話我給你開個包廂。”
江承搖頭,“不在這睡,我回家洗個澡。”
跑了一晚上,出了一身汗,身上還有燒烤店的油煙味,總之不怎麽好聞。
“成,你回吧。”祝遠點點頭,臉上帶上一絲期待的笑,搓手道,“承哥,你要有時間,下回過來幫我打一下這關唄,我總過不去。”
江承遊戲打得好,反應快,腦子又聰明,什麽遊戲玩一下就能上手,祝遠平時沒少讓他幫忙刷關上分。
這又不是什麽大事,江承自然點頭應下:“明天下午有時間,過來幫你打。”
祝遠一下子喜形於色,笑得見牙不見眼,“好,謝謝承哥。”
“我先走了。”江承把車鑰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然後揣進兜裏,“車先放在這,我走著回去。”
江承家離網吧不算太遠,隔著兩條街。
從亮麗的街景拐進一條深巷,巷子很深很深,彼此交叉,四通八達,窄得隻能過兩個人。
每條巷子旁都蓋著密密麻麻的平房或是兩三層的小樓,潮濕狹窄的環境裏,人挨著人,全都灰頭土臉地擠在這裏生活。
路燈年久失修,發著微弱的光,江承借著這點光走路,身旁不時路過一些夜深歸家的住戶,有醉醺醺的男人,也有打扮暴露的女人。
這裏就像是一塊突兀的破布,不合時宜地鑲嵌在城市中間,像是華美衣袍上的一塊汙漬。
江承路過一條巷口,一個穿著吊帶短裙的年輕女人站在路燈下,手裏拿著一根點燃的煙,用帶著挑逗的語氣問他:“小帥哥,這麽晚才回來?”
江承瞥她一眼,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走。
這樣的場景他從小到大見過太多,已經習以為常到連厭惡的情緒都升不起來。
他快步往巷子裏走,沒幾分鍾,在一個破舊的鐵門麵前停下。
他掏出鑰匙開鎖,推門進去,鐵門嘎吱作響,已經有些年頭了。
裏麵是一個小院子,不算寬敞,幾根晾衣繩扯在半空中,掛著幾件衣服,全是灰黑白的配色,和周圍斑駁陳舊的牆色融為一體。
江承把衣服收進懷裏,拿出鑰匙開門進屋。
屋裏一片漆黑,沒有人,江承把燈打開,屋子裏的陳設很簡單,隻有一些看著有些年頭的簡易家具,沒有一樣貴重的家電。
江承回屋裏拿了換洗衣物,徑直去洗澡。
他洗澡很快,幾分鍾就搞定,擦著頭發出來的時候,忽然聽見臥室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進了老鼠。
江承擦著頭發的手一頓,抓著毛巾徑直走到臥室門口。
抽屜和床上一片淩亂,一個卷發女人正背對著他,伏著身子,頭埋在衣櫃裏,動作很急得翻找著什麽,根本沒發現門口站了一個人。
江承凜然出聲,聲音冷得不像話:“你在幹嘛?”
那女人聞聲,背影僵了一下,然後緩緩轉過身來。
她很瘦,大概四十多歲,及肩的卷發有些幹枯發黃,眉眼和江承十分相似,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美人。
看到江承,她眼裏有些慌亂,扯了扯嘴角僵硬笑道:“沒幹嘛。”
江承倚在門邊,就這麽看著她,語氣淡淡道:“屋裏沒有錢,別找了。”
江嫤聞言臉色一僵,朝他靠近一步,“你天天打工,怎麽可能沒有錢呢?”
江承沒回答,隻漠然問道:“你又去賭了?”
“關你什麽事?!”江嫤忽然提高音量,臉色變得猙獰起來。
看著她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一切已經不言而明,江承從上到下睨她一眼,“再說一遍,我沒錢。”
“你騙鬼呢,你以為我傻?!”江嫤的聲音立刻尖銳起來,姣好的五官瞬間變得扭曲。
她伸手抓住江承的衣領,對著他咆哮:“你天天出去賺錢,不給你老娘花,你想給誰花?!”
江承低頭冷冷道:“江嫤,你別發瘋。”
江嫤繼續大喊:“你記住,老娘是你娘,你孝敬老娘是天經地義!”
說完,她冷笑一聲,“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賺的錢給外麵的小賤人花了,忘了你老娘了,是不是!”
江承聞言,冷著的臉終於有所鬆動,卻是嗤笑。
戀愛?多麽可笑的字眼。
那不是他這種人該碰的東西。
江嫤又指著衣櫃開口:“你以為我沒看到?你櫃子裏那個箱子裝的是什麽好東西?給我看看!”
江承一把攥住她手腕,臉色瞬間變得霜寒一片,“你敢碰一下我的東西試試。”
他力氣大得像是要把人的骨頭捏碎,江嫤吃痛,劇烈掙紮,江承一鬆勁,晃得她一個踉蹌。
江嫤瞥了眼江承的臉,眼神飄忽,帶著些懼意。
現在的江承人高馬大,身形幾乎能將她罩住,再也不是兒時那個任人擺布的小孩子。
江嫤冷哼一聲,長久以來的習慣壓倒了理智,他長得再唬人又怎麽樣,再怎麽樣她也是他親生的媽,天下就沒有兒子不念父母恩的道理。
於是她聲音又尖銳起來:“老娘怎麽碰不得?我告訴你,你的就是我的!老娘辛辛苦苦把你生下來,把你給養大,你就得給老娘報恩!”
江承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嗤笑了一聲,眼神諷刺,嗓音低得可怕:“所以啊,你把我帶到這個世上來,就是個錯誤。”
“被你生下來,被你養大?你嘴裏的養,和養一條狗什麽區別?不,甚至不如一條狗。畢竟連狗餓了都有人給它喂飯,生病了都有人給它看病,更不會一個心情不好就把它打成半死。”
江承看著她,每個字都帶著寒意,卻又平靜到像是在陳述別人的事情,“其實那時候你把我打死就好了,不是麽?”
江嫤忽然覺得脊背有些犯寒。
她恨恨看著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畜生,沒人稀罕的死雜種。”
江承聞言哂笑一聲。
這話他從小到大聽過太多遍,不知道到底是在罵他,還是在罵她自己。
門口傳來一聲重響,江嫤帶著怒氣拍門而去。
空氣回歸安靜,屋子裏隻留下她翻找的一地狼藉。
江承從地上撿起今天剛換下的衣服,摸了下口袋,果然,裏麵已經空無一物。
他臉上沒有一絲意外,隻是沉默著將屋子裏的狼藉收拾了幹淨。
目光觸到剛才江嫤提起的那個箱子,江承把它從衣櫃裏拿了出來,拍了拍上麵的灰塵,又重新放進去,動作很輕,像是對待什麽易碎的寶物。
做完這一切,他忽然感覺很累,直接仰麵在床上橫躺了下來。
他掏出手機,劃開相冊,裏麵的照片寥寥無幾,他指尖輕點,點開最新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女孩的背影。
書店一角,她正垂頭看著書,陽光正好,打在她的發頂,每一根頭發都染上一層光圈,溫暖而明亮。
江承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兩秒,然後輕點屏幕,點擊刪除。
他失力般垂下手,緊緊閉上眼,窗外傳來各種聲音,狗吠,嬰兒的啼哭聲,男女互相辱罵的吵架聲,還有火車壓過軌道時發出的隆隆震響。
這嘈雜而混亂的一切,才是他真實的生活。
手臂蓋住眼睛,他的頭腦逐漸變沉,就這麽不知不覺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