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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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長外,歸營的兵將個個渾無睡意,前線的士兵與後方的守將兩方會和,正有說不完的話。
    曠野幽幽,無數乳白雪片回旋凝冰,飄搖而下。
    一縷微弱的笛音,時起時伏,如泣如訴,纏綿不絕,那些喝酒談天、有說有笑的聲音因受笛音的感染都停了下來,霎時,那不知何時才能填平的鄉愁,被暗飛的笛聲勾出了魂,北境軍都有些黯然神傷。
    “喂!大和尚!”有人嚷嚷了一聲,端著酒碗直皺眉頭,“你這六根不淨啊!”
    吹笛人穿著短狐裘長棉靴,身材稍豐腴些,銀盤似的臉頰,就像寺廟裏供奉的彌勒佛,總是笑嗬嗬的,脫掉氈帽,那滾圓飽滿的腦殼光可鑒人。
    他嘻嘻一笑,停了手中的笛子,不正經地擠著眉毛道:“我又不是出家人,我還俗了,六根自然是不淨的。”
    這是荀野身旁的軍師,也是隨行的醫官。
    據說他出家時,法名叫苦慧。後來還俗了,仍然叫苦慧。
    至於為什麽還俗,沒人知曉,他不願說。
    苦慧在荀野麾下多年,聲望還是極高的,當下就有人給他作證。
    “是啊!這可不是勞什子和尚,人家還俗了的!”
    “不能因為人家是禿瓢你就以貌取人呐!老郭。光頭隻是人家喜歡的發式。”
    “對,老郭頭發都要脫光了,不如和苦慧一樣幹脆全剃了吧!”
    這回老郭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了,悻悻地端起酒碗,別過了頭。
    但嘴頭不肯服輸,還了一句:“我這不是覺得他吹的笛子催人尿下嘛。”
    軍營裏日常鬥嘴,軍旅生活苦兮兮的,總得找點樂子,玩笑開得起,誰也不多計較。
    就像他們將軍,還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隨軍。
    將軍他打仗打得累了,還能鑽到帳子裏,待上個把時辰。
    嘖嘖。
    但那位夫人可就遭殃了。這位杭夫人,是出自零州杭氏的貴女,聽人說,他們這種世家望族的女兒,都是從小嬌養著長大,捧在手心裏尚且怕化了,若不是遭逢亂世,幾時也不會吃這種苦頭,還跟著將軍東奔西跑,想那一身細皮嫩肉,隨軍同行如何遭得住。
    將軍他啊,實在忒不知曉憐香惜玉。
    這都已進去半個多時辰了,也不見出來。
    正想著,老郭的一雙醉眼,迷迷糊糊瞧見將軍披著裘衣出來,腳步不停,像是往轅門外走。
    “莫不是吵架了?”
    “都說小別勝新婚,怎麽能吵架呢?”
    幾個不通風月的粗人在那兒若有所思。
    老郭便答道:“定是將軍太過粗魯,被婆娘踢下床了。”
    嚴武城很快頂嘴:“將軍和夫人的恩愛舉世皆知,你快別胡說八道了。”
    季從之跟著附和,偏偏和老郭不對付:“夫人是名門貴女,教養出眾,你以為跟你家婆娘一樣呐,老郭,你被婆娘拿著菜刀追了二裏地,褲子都提不上的豐功偉績還要拿出來鞭屍嗎?”
    老郭咬牙,拿眼神瞅苦慧,示意苦慧出來發表見解。
    苦慧握著笛子背過了身:“貧僧可是出家人。”
    說完搖頭晃腦走了。
    這廝一向彈性出家人,老郭在後頭狠狠啐了他一口。
    將軍出了帳門,趁夜裏不知往何處去後,夫人身旁的侍女香荔,捧著痰盂巾櫛走進了那座帳篷。
    見到香荔,杭錦書如同從魔窟中獲救,詢問香荔:“當時在丹陽城,我將那藥不留神鎖進了櫃中,你可還有?”
    香荔萬萬沒想到這茬,愣了個神,“娘子,那藥隻有一瓶,現下是沒有了,若要,隻能再偷偷去配。”
    一想到,今夜將軍歸營,香荔打了個寒顫,又望向兩頰烏鬢淩亂,頸間紅梅綻雪,寢裙被扯得皺皺巴巴的自家娘子,香荔更是心有領會,這一下也慌了神。
    那個姓荀的莽夫,一向粗魯蠻幹,當初娘子大婚時,疼得暈死了好幾回,他自己個兒又是個久經沙場,最會磨人的,若是不提防,遲早就能懷孕。
    照娘子心意,是萬萬看不上這莽夫的,她當初嫁給這莽夫已經夠委屈了,若是再懷上他的孩子,娘子這輩子怕就是真沒了任何指望。
    沒有藥。
    杭錦書的目光也一下涼下來。
    她看向香荔手中的熱水與毛巾。
    在這種地方,連熱水都是奢侈,實在很難洗痛快溫水浴。
    她已經在這個鬼地方待了兩個月了,隻要一出帳子,必是風雪兜頭,淋淋漓漓一通澆下來。
    更讓杭錦書惴惴的是:“他這次打贏了蜀地的叛軍,隻怕得有一段時日修整,日日都要待在這營中。”
    那藥是娘子托了名醫配的,不大傷身子,長期服用,從脈象上也看不出來,因此能神不知鬼不覺,瞞過那位姑爺兩年。
    好在他就是個蠻漢,隻知道行軍打仗,也不會管自己的夫人吃了什麽藥,她們這才得以輕鬆蒙混過關。
    但這回,沒了藥,夫人又要遭他吞噬了,萬一沒保準。
    香荔心驚肉跳,忍不住以下犯上:“娘子。那莽夫,就是個沒日沒夜犁地的莊稼漢!”
    夜裏偶爾聽到娘子受苦的聲音,連她都聽了不忍,倘或家主和郎主知曉他們杭氏的千金之女,在荀野這處遭受這等折磨,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後悔當初擇了荀氏,把女兒嫁給荀野。
    杭錦書臉色薄紅,畢竟自己內房裏的私事,讓婢女聽了多回了,難免尷尬。
    香荔勸說娘子一定要寫信告知家主,自己在荀野這裏受了諸多委屈。
    但杭錦書不肯:“嫁給荀野是我自願,為了家族,這些算不得什麽,便是教我粉身碎骨,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也不能讓他們失望。荀野粗莽而已,此為小事,無需向伯父訴苦。”
    香荔蹙眉:“可娘子分明嫁過來當夫人的,這兩年來,他一不讓娘子回娘家長住,二不讓娘子待在北境都護府,就知道帶著娘子東奔西跑,吃盡了苦頭!”
    杭錦書眼神示意她:“這是在荀野的軍營,你要再大聲一些,你的抱怨就被他的人聽見了。”
    香荔歎了一口氣,不敢再說惡話,轉口道:“要說家主眼光也的確毒辣,他相中的女婿,確實不是池中之物,這兩年來,姑爺到處打勝仗,眼看這天下慢慢有一半兒都姓了荀,再這麽下去,荀家真要飛龍在天了。”
    如今天下大勢,荀家得天下,近乎必然,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這一切讓杭錦書跟在荀野身旁也覺得漸有幾分安心,他的確是每戰必勝,十拿九穩,才敢將她安插在軍隊後方。
    將來荀氏坐了江山,荀野居功至偉,必為太子。
    如此看來,杭氏圖存,便能真正的實現了。
    以後的事情可以再談。
    至於眼下,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都是萬萬要不得荀野的骨肉的。
    香荔是從小跟在杭錦書身邊的武婢,武藝雖然不算太精,但等閑三兩個男子還近不得她身。既是心腹,情同姊妹,當初杭錦書臨危受命要嫁到北境,旁人都不願吃苦,也怕沿途遭歹人劫掠,隻有香荔自告奮勇追隨而來,單這份深意,杭錦書對她便素來無所保留。
    “將水與毛巾遞與我罷。”
    一盆水用起來有些捉襟見肘,杭錦書往水中探看,自己這模樣,真是狼狽。
    亂糟糟的發絲已經打綹了,淩亂地掛在耳朵上,皮膚也幹得快要龜裂,但這種時節脫掉衣物,用這麽少的一盆水去洗澡,無疑會增加感染風寒的危險,所以杭錦書已很久沒料理過自己了。
    天知曉她如今過得是什麽日子,仿佛一夢之間從溫室墜到了深淵,這落差她花了兩年多了尚不習慣。
    而且她很肯定,她這一生將永遠也不可能習慣。
    正當她為了水發愁時,身後,一雙長臂擁住了她,一條藏有炙熱體溫的勾絲纏花袍子被罩在了她的肩頭,那雙手臂隔了衣袍將她環繞。
    熟悉難忍的氣息,自身後無孔不入地襲來。
    空氣裏充斥著男人雄渾的體味。
    不知何時香荔已經不見了。
    杭錦書難以自控地一哆嗦,她咬咬朱唇,擺出賢淑姿態,溫聲道:“夫君,我……”
    正要解釋,荀野突然攔腰將她整個抱起,嚇得杭錦書驚呼了一聲,錯愕之際,撞入荀野黑得透亮的眸子,他眼神熱烈地看著她,好像發現了什麽好事。
    “怎麽了?”
    對荀野是好事,對杭錦書則未必,她心懷不安地問。
    荀野抱著她邊往外走:“跟我來。”
    出了營門往外走,荀野帶她上了馬鞍,一揚鞭打馬,便載著夫人朝夜色深處駕馳疾行,少頃,便將漫天飛雪甩在身後。
    馬背上顛簸得杭錦書近乎要把腸胃都吐出來,實在想罵荀野,可教養不允許,暈頭轉向地到了目的地,被放下來時,她還頭重腳輕,胃裏一陣上湧,忍不住幹嘔。
    荀野把她摟住,眼神些微慌亂:“錦書。你看。”
    他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抿住了嘴唇,神情微頓。
    但他讓杭錦書看的,則是麵前一眼氤氳著濃濃白霧的活水溫泉,這裏水聲潺潺,汩汩地冒出熱氣來,池邊停著兩盞風燈,荀野用火石將其點燃,風燈光暈昏黃,照著周圍叢生石壁。
    溫泉旁的一圈苔痕新鮮柔綠,熱浪悠悠拂麵。乍見之下,實為驚喜。
    “夫君是如何找到的?”
    荀野見她不要嘔吐了,神情陰雲轉晴,荀野覺得自己也大概是轉危為安了,他笑了下。
    “我剛出門去,遇到一個久居此間的老者,他告訴我距離我們駐紮的地方不過幾十裏便有一眼天然湯泉,就在這裏,我便想帶你來看。”
    確實,已經連著多日不曾沐浴,杭錦書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這取之無絕的熱湯,當下也顧不上名門之儀,便動了心沐浴。
    隻是,正要解衣入水,忽想到身後的男人,眉眼便輕輕沉了一下,想把他支開。
    無他,要是荀野也下水,這澡恐怕洗不成了。
    夫妻兩年,她對荀野最準確的評價便是,這人是個十足十的好色之徒,但凡見她,必發情狂,帳篷裏的那幾下,並沒有讓他盡興。
    杭錦書語調婉轉:“夫君。”
    荀野垂著眼皮,看著燈下的夫人,她肌膚雪白,猶如美玉生暈,他眼光炙熱,顯得灼灼如狼。
    光這眼神都已經讓杭錦書不寒而栗,她輕聲道:“我在家中時,性子便有些拘謹,這要在外間沐浴,多少不慣,夫君能否替我看看外邊,我怕有人來。”
    若有人來,豈不看去了他的夫人?
    荀野剛剛動的色心,立馬清醒了:“夫人放心,我在外頭守著,沒有人來的,你且就在這裏盡情沐湯,好了便叫我。”
    其實荀野也有好處,他從來不會叛逆。
    杭錦書感激道:“多謝夫君帶我來這個地方。”
    荀野訥訥地看著杭錦書。
    她的夫人有世上最好看的一雙烏眸,如桃花夭夭,秋水濫濫,頗有情致光華,但從不輕易對他顯露。這大概是第二次,她對他露出如此清透明亮的眼光。
    他一時忘了動彈,直到被杭錦書輕輕悄悄地推了一下,方才背過了身。
    除了吃夫人的時候,大多數時,荀野循規蹈矩,從不越雷池一步,像個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
    隻有杭錦書知道,他和“正人君子”四個字不搭邊,他是山裏的豺狼,吃人不吐骨頭。
    “夫君。”
    荀野聽到夫人在喚自己。
    正要回頭。
    那聲音綿柔,仿佛已經入了水,從潮氣淋漓的水下傳來。
    “你走開一些。”
    荀野應了一聲“好”,把腳步挪開一些。
    身後水聲嚶鳴,似玉珠落盤。
    他的心也躁動作鼓。但,不敢回頭。倘若他看一眼,夫人會不高興的。
    為了那一眼的貪婪得罪夫人,是天底下最不劃算的事情,因此按住雷鳴般的心跳,荀野向石壁後多走了幾步。
    杭錦書入了水,等荀野的背影消失在山壁之後,她泅於溫泉水中,隻露出香肩之上的部位在外邊。
    這裏是寒天凍地裏的世外桃源,不被風雪所侵擾,亦不受戰火所驚煞。
    杭錦書找到自己身體裏的位置,決然地清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