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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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媽媽看了看紹楨的臉,斟酌著道:“沈太太年輕時,確實與四公子有幾分相像。不過太太去世多年,奴婢也記不太清了,大致想來,四公子的眉眼和臉型最像沈太太,鼻子和嘴巴卻不像。”
    紹楨聞言心裏一沉,她的眉眼和臉型像的是生母秦氏。
    難道真如許氏大鬧靈堂時說的那般,父親將她生母視作那位沈伯娘的贗品?叔嫂暗通款曲,這可是大宅院裏爆炸性的醜聞,為什麽她在侯府生活了八年,卻從未有所耳聞呢?
    不是她故意窺探長輩的私事,而是以她對父親的了解,他絕不是這種虛偽之人。
    紹楨思忖著問:“我爹和沈太太,可是有什麽淵源嗎?”
    黃媽媽聞言歎了口氣,道:“其中內情,奴婢也知之不詳,隻知道當初沈太太是帶著一紙婚約,從四川龍安跋山涉水進京,找到侯府投奔的。當時的老侯爺和太夫人都將沈太太當做未來的侯夫人教養。隻是不知為何,後來侯爺卻娶了現在的許夫人,而沈太太搬出侯府嫁給了我們旁支的錚老爺。”
    紹楨一愣:“什麽婚約?”
    黃媽媽道:“聽說是沈太太的父親曾經救過老侯爺一命,老侯爺為報恩,便定下了這門兒女親事。沈太太的父親獲罪,被貶到四川龍安做縣丞,山長水遠,兩家人失去了音信。直到沈太太的父親卒於任上,沈太太的母親被小叔子逐出家門,沈太太的外祖秦家是由嗣子繼承的,同沈太太的母親並不親厚,沒有接納他們孤兒寡母,沈太太喪母之後無路可去,便帶著婚書進京投奔侯府了。”
    “……秦家?”紹楨良久才反問,“沈太太的外族姓秦?”
    黃媽媽點點頭:“正是。當時秦家是龍安縣的首富,但是人丁不旺,沈太太的母親是當時秦老爺的獨女。沈太太的父親被貶到龍安之後,元配和四子一女都因為水土不服而接連去世,沈太太的父親給妻兒守製六年,後娶了沈太太的母親做填房,兩人也隻生了沈太太,並無別的兒女。”
    紹楨漸漸有了個猜測,轉頭吩咐鄧池:“你回趟青禾堂,去我書房裏打開那隻放在多寶閣後麵的箱子,把裏麵放著的一張畫帶過來。”便是方才廖毅送來的遺物中的那幅。
    鄧池應聲出去了。
    黃媽媽若有所思。
    紹楨心裏有點發堵,過了會兒才開口:“聽說沈太太守寡後沒幾年就去世了,是生了什麽病?”
    黃媽媽卻搖搖頭:“不是病逝。”
    “那是何故?”
    “是溺亡,”黃媽媽緩緩道,“錚老爺過世的兩年後,沈太太那個入嗣的秦舅舅也死了,秦家送信到京裏,沈太太回四川奔喪,乘船從大運河到餘杭時,天氣不好,起了大浪,將船給打翻了,沈太太沉了江,屍骨無存,噩耗傳回京裏,她婆婆遭不住連番的打擊,病了沒幾日就走了。”
    屍骨無存。
    紹楨琢磨著這個詞,半天都沒再說話,直到鄧池取來畫像,她立刻讓黃媽媽辨認:“這是我娘,你看看和沈太太有幾分相像?”
    黃媽媽湊近了仔細看畫像,看了沒幾眼,麵露驚駭之色,道:“這,這應該就是沈太太,她眉心有一點紅痣,我不會看錯的,四公子,你……”
    紹楨嘶了一聲,捏了捏額頭道:“沈太太為什麽從準侯夫人變成了錚老爺的太太,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黃媽媽為難地搖頭:“此事大約是侯府禁忌,沈太太自己也諱莫如深,奴婢無從知曉。”
    紹楨隻得另尋他法,轉而問道:“黃媽媽是跟著沈太太從四川過來的嗎?”
    “奴婢是張家的家生子,從沈太太進府後便伺候她,沈太太嫁給錚老爺,奴婢作為陪房才跟了過去。”
    “你可認得金妥娘?”
    黃媽媽詫道:“她是沈太太在龍安娘家的丫鬟,還曾進府投奔過太太。但當時太太已經去世,太太的婆母還給了她十貫錢去外麵謀生。”
    紹楨暗歎一聲,原來她從那個魔窟逃出來,冥冥之中還是受了母親的蔭庇。
    七歲之前的記憶所剩不多,秦氏在她腦海裏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可她越長大越覺得疑惑,母愛子抱,憑父親對她的疼愛,應當是極喜愛她母親的,可為什麽一直不給個名分呢?就算是個妾室,也比外室來得正當。
    原來如此,原來是叔嫂相通,一個是旁支兄弟的遺孀,一個則是襲爵的宗主,這段關係怎麽可能光明正大昭告世人,一旦被揭發,父親自然沒什麽事,她娘卻會喪命。
    當下真是什麽滋味都有,紹楨將那二十兩銀子給了黃媽媽,又添了一倍賞錢,道:“黃媽媽拿去花用吧,一點心意。”
    黃媽媽道謝,退了出去。
    ……
    天亮破曉,今日出殯,恭毅侯府銘旌高擺,一路彩棚高搭,皆是各家路祭,送殯的官客乘轎隨行,大小車輛不下百餘十乘。
    走不多時,卻見前方一座工細絕倫的祭棚,棚布上有花木鳥獸,走脊大鵬,遠看像一隻螭頭,還有照牆、轅門、鍾鼓樓,高插雲霄。
    祭棚前禁衛、官員擁護,聲勢浩大,中間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紅傘金輅,是東宮儀仗。
    開路的傳事人看見,立刻回轉報信。
    送殯隊伍即刻停下,二老爺坐在馬上,詢問地看了眼靈柩前摔喪駕靈的紹楨。
    紹楨垂著眼,輕聲道:“我是小輩,二叔三叔先行拜見吧。”
    她不想見太子。
    岑鳳清同她無冤無仇,為何將她強行擄走?打死她也不信,這事和太子無關。
    但細細想來,也令人發笑。岑鳳清若是將她的秘密如實呈給太子,她不信太子會無動於衷,還任由岑鳳清玷汙她。
    他這是被岑鳳清給擺了一道,還蒙在鼓裏呢。
    二老爺沒有多說,和三老爺一同迎至東宮金輅前,下馬跪地行禮。
    紅羅銷金傘張開,太子沒有露麵,玉石一般的朗朗聲音從帷幕後傳來:“前幾日事忙,不及親自探喪上祭,今日奉父皇旨意,來送張公一程。”借著便命詹事官主祭代奠,張家兄弟再來謝恩。
    二老爺主動道:“楨哥就在之後,殿下可要傳他說話?”
    太子輕輕一笑:“不必,孤見他的時日比你們還多,不耽誤吉時了。眾位先行。”
    兄弟二人不敢多話,送殯隊伍掩樂停音,滔滔過完東宮儀仗而去。
    太子高坐在帷幕之後,望著靈柩前一步一叩首、身穿重孝的人,長久無言。
    陳斐順著看過去,輕聲道:“殿下怎麽不見張伴讀?”專程出來一趟,不就是為這個人嗎?
    太子想起那隻被紹楨棄如敝履的鳳冠,送進宮呈到他麵前時已被踩得不成樣子。
    不諳世事的小東西,一朝失怙,前有豺狼後有虎,他親自過來,給足了機會,他還不肯主動來求和。待跌落雲端,踩進泥潭裏,自會哭著來求。
    太子閉了閉眼,輕聲道:“回宮。張家如有異動,一應及時報上。”
    ……
    送殯完回府,紹楨準備收拾幾樣行李,輕車簡從前往宣府,誰料竟被幾個眼生的護院攔在了青禾堂外。
    月洞門外一片狼藉,她常穿的衣物、常看的書冊,常用的筆硯,七零八碎地被丟在地上,幾個護院則神色傲慢地睨著她,冷冷道:“四少爺,大夫人有令,你不悌手足,不孝嫡母,敗壞侯府家風,侯府容不得你,帶著你的這些東西,自尋出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