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君向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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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王府,夜。
    “陸小姐,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嗎?”
    西邊小院裏,曉兒牽著陸姑蘇的手,搖搖晃晃著,癟著小嘴,滿眼都是不舍。
    陸家兄妹住進王府已經近兩個月了,在李澤嶽白天去衙門的時候,一直都是曉兒陪著陸姑蘇在府裏聊天玩耍,兩人早就有了深厚的感情。
    行李已經收拾好了,明日一早,陸姑蘇就能動身離京。
    時值三月下旬,櫻花爛漫地開著,晚風一吹,片片花瓣便飄落了下來。
    可惜,若此時是白天,此番景色定然動人。
    不過沒關係,陸姑蘇早就見過花開了。
    她有些悵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小院子,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裏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
    “真是舍不得呢……”
    在乾安城的這些天,尤其是在蜀王府的日子,她過的真的很開心。
    她愛花,蜀王府花團錦簇。
    她愛詞,蜀王府的每一個丫鬟口中都能誦念兩句她從未聽過的千古名句。
    她愛靜,這座小院很安靜,隻有花瓣落下的沙沙聲。
    蜀王府的每個人都很好,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大家庭。
    夜已經深了。
    “回去歇著吧曉兒,時辰不早了。”
    陸姑蘇輕拍了拍小丫鬟的手,溫柔地說道。
    曉兒不舍地握緊了陸姑蘇的手。
    “沒事啊,又不是不會再見麵了,等什麽時候殿下帶著你到江南玩,我就能帶你好好逛逛姑蘇城了,那裏可美了,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陸小姐不能不走嗎,留在這裏,一直住在王府上。”
    小丫鬟有些淚眼婆娑。
    陸姑蘇輕輕搖了搖腦袋:
    “我得回家啊,我的家在姑蘇,總是得回去的。
    更何況,以我的身份,也不能一直住在府上。”
    “小姐……”
    “好啦,我明天才走呢,別哭了。
    你若是把眼睛哭腫了,一會回去讓殿下看見,他心裏再怨我,那可就壞了。”
    陸姑蘇輕輕抬手,撫上了曉兒的腦袋,撚去了飄轉落在她發間的花瓣,輕緩地說道:
    “我們會再見麵的,等到殿下南下姑蘇城的那天,我們一定會見麵的。”
    曉兒還在抽泣著:“那殿下什麽時候去姑蘇城啊?”
    陸姑蘇搖了搖頭,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卻看向了小院門口:
    “我也不知道啊,我隻是覺得,應該會有那麽一天吧……”
    月拱門外,李澤嶽輕倚在牆壁上,低垂下了眼簾。
    今夜的月光依舊柔婉,揚揚灑在這座靜謐的小院中。
    沁涼夜風中,這位年輕人幽幽長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
    清晨,
    李澤嶽的小院。
    今天他醒得很早,一反常態地在陸瑜陸姑蘇兩兄妹來吃早飯之前完成了洗漱。
    早飯擺在桌麵上,慢慢散發著熱氣。
    “嘶……”
    陸瑜打著哈欠,一手揉著腦袋走進了院子。
    昨天喝的太多了,從春歸樓出來跟爺爺說完話後,又去參加了瓊林宴,陛下也露麵了,他好像還和陛下說了幾句話。
    至於說了什麽,他有些忘了,總歸應當沒有禦前失儀吧,反正他再清醒過來睜開眼的時候……就已經在王府的房間裏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進了李澤嶽的小院。
    忘了和陛下說什麽了,但他對自己跟爺爺說了什麽卻記得清清楚楚,當時他還沒有喝的那麽醉。
    “完了完了。”
    陸瑜呲牙咧嘴地撓著腦袋,他依稀還記得爺爺當時那張完全黑下來的臉和氣急差點沒昏過去的場景。
    他自然知道爺爺為什麽那麽生氣,身為陸家的嫡長孫,隻為一腔意氣便把自己的未來綁到蜀王府這艘大船上,一著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這是天下最殘酷的政治鬥爭,所能影響的並非他一人。
    但如今他陸瑜和李澤嶽的關係木已成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的了。
    至於爺爺會如何抉擇……
    總不能為了避嫌,把他逐出家門吧。
    “醒了?”
    餐桌前,李澤嶽瞥了眼腦殼疼的陸瑜。
    “嗯。”陸瑜走到桌前,伸手直接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這才讓幹的快冒煙的嗓子變得舒服起來。
    “昨天你喝多了,是我爹下旨,宮裏派人送你回來的。”
    李澤嶽的眼神有些奇怪地看著陸瑜,開口問道:
    “你小子給我爹說什麽了,給他哄的那麽開心?”
    “我也不知道啊,昨天實在是高興,喝的什麽也不知道了。
    應該是沒什麽事,陛下沒怪我禦前失儀就好。”
    陸瑜擺了擺手,一屁股坐在了餐桌前。
    李澤嶽歎了口氣,又抬眼看向同樣一襲白袍的陸瑜,問道:“你爺爺來了,跟我們見了一麵,姑蘇今天就要走了。”
    “啥,今天就走?”
    陸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以為爺爺怎麽都得在京城待上幾天呢。
    李澤嶽點了點頭。
    小院門口,陸姑蘇恬靜的身影慢慢走來。
    依舊是淡青色糯裙,溫婉端莊,如同畫裏走出的仙子。
    今天她上了淡妝,是李澤嶽昨日送她的絳雪。
    “殿下,大哥。”
    陸姑蘇緩步邁進屋內,輕輕一禮。
    “吃飯吧,曉兒去安排人給你裝行李了,府上給你和陸爺爺準備了四輛馬車,兩輛供你們休息,一輛放行李,另一輛上裝著我給你們父母準備的禮物,還裝了兩壇茅台,帶回去給陸爺爺品嚐一下。”
    李澤嶽微笑著說道。
    “勞煩殿下費心了。”
    陸姑蘇眼神複雜地看了李澤嶽一眼,卻沒多說什麽。
    三人入座,一如既往地開始用起了早餐。
    很尋常的一頓早餐卻吃出了不同往日的安靜。
    陸瑜左看一眼妹子,右看一眼主子,微微歎了口氣。
    吃完早餐,三人又默默地向大門走去,馬車已經在那裏等著了。
    蜀王府的四輛馬車,緩緩向城外走去。
    三人此時坐的是路上供陸姑蘇休息的馬車,很是精致寬敞,其內有錦緞薄被,有夜間驅寒的暖爐,就連香爐內也是陸姑蘇最愛的熏香。
    黑子趕車自然不顯顛簸,陸瑜一直在噠噠地找著話題,說什麽父母知道他中了狀元一定很驚喜,讓姑蘇回去後一定要把母親的表情記錄下來,寫信寄給他。
    李澤嶽和陸姑蘇兩人卻很是沉默,聽著大哥的話,陸姑蘇也隻是輕輕點頭。
    送別的路上時間過的總是很快,並沒有給人充足的時間調整情緒。
    折柳亭,很快就到了。
    那名布衫老者依舊提著他的爛布條,靜靜站在那裏。
    勇毅伯府一家人也已經在那裏等待了。
    勇毅伯夫人正淚眼婆娑地和陸聽風說著什麽,她是陸姑蘇的姑母,也是陸聽風的女兒,昨天陸聽風就住在了勇毅伯府上。
    見著蜀王府的馬車緩緩駛來,陸聽風的眼神中,露出了一抹難以言語的複雜。
    三人走下了馬車。
    “殿下。”
    鄧勇鄧傑父子走上前,主動向李澤嶽行禮。
    “嗯。”
    李澤嶽輕輕頷首,上前和陸聽風打了個招呼。
    “陸爺爺。”
    陸聽風扯了扯嘴角,還是對李澤嶽點了點頭。
    他此時有些不知怎麽麵對這李家小子。
    李澤嶽嘴角翹了翹,隨後轉身走到馬車旁,留給陸家人說話告別的空間。
    “勇毅伯鄧家是我的,陸家也是我的。”
    陸夫人緊緊握著陸姑蘇的手,兩句話沒說完,兩人就已經紅了眼眶。
    “姑蘇,你進京那麽長時間,姑母也沒怎麽照顧你,你莫要怪姑母……”
    “姑母莫要這麽說,我們都是一家人,這些日子能與姑母整日見麵說話,姑蘇已經很高興了。”
    陸聽風在一旁靜靜站著,突然想起了什麽,看向了自家女婿鄧勇和外孫鄧傑。
    “鄧傑,武功沒有落下吧。”
    鄧傑連忙俯身回話:“外公,孫兒牢記您的教誨,日夜不敢懈怠,如今已入第七境。”
    “嗯。”
    陸聽風點了點頭,鄧傑天賦還是不錯的,雖然沒有自家孫女妖孽,但如此年輕的第七境在江湖上也不多見。
    “參加今年的武舉沒有,以你的實力,應能奪個武進士出身吧,日後參軍,道路也能平坦些。”
    “回外公,孫兒並未參與武舉。”
    鄧傑再回話道。
    陸聽風皺起了眉頭,看向勇毅伯鄧勇,眼神中帶著質問。
    “嶽丈大人,非是小婿不讓鄧傑參加,實是他已經在衙門中任職了。”
    鄧勇連忙解釋道。
    聞言,陸聽風心中一緊,頓感不妙,連忙看向鄧傑,問道:“你在哪個衙門?”
    “回外公,孫兒在刑部十三衙門任職,如今已是銀鑲捕頭。”
    鄧傑咧開了笑臉,抬起腦袋看向外公,想要在老人臉上得到讚許的表情。
    陸聽風眼前又是一黑。
    老人用手攥著自己的心髒位置,狠狠地喘了幾大口氣。
    陸瑜連忙上前扶住了自家爺爺,用手在他背部順著氣。
    “外公?”
    鄧傑有些不明白,疑惑地問道。
    陸聽風喘著氣擺了擺手,抹了把臉道:
    “無事,這幾天從姑蘇城趕路過來有些累著了。”
    “哦哦,外公還是要注意身體。”
    鄧傑這才把心放下來,剛剛他還以為自己把外公氣到了呢,
    嚇他一跳。
    ……
    陸姑蘇終於和姑母依依惜別完了,用手指擦了擦眼淚,看向了李澤嶽的位置。
    鄧勇夫婦對視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陸聽風,默默從陸姑蘇身邊離開。
    陸瑜和鄧傑也跟著勇毅伯夫婦遠離了此處。
    李澤嶽麵色平靜,緩步向折柳亭走來。
    “爹!”
    陸夫人見自家老爹還跟個杆子似的站在陸姑蘇身邊不動,連忙衝他招了招手。
    “……”
    陸聽風又歎了口氣,走出了亭子。
    老頭子覺得自己這輩子歎的氣加起來都沒這些天多。
    這是大寧京城十裏外的長亭,名為折柳。
    亭外柳樹已然綠意盎然,柳枝輕揚,隨風飄蕩。
    百年間,這棵佇立著的老柳樹不知見過了多少的離別。
    亭中有春風拂過,輕撫這對相視而立的年輕人的衣袍。
    一時之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殿下,這些日子,多謝照拂了。姑蘇感激不盡。”
    陸姑蘇提起糯裙,輕輕一禮。
    李澤嶽隻是微笑著,目光就這樣看著陸姑蘇美麗的臉龐。
    那雙桃花眼依舊如那日雪鬆居他們第一次相見時那樣,溫婉而動人。
    良久,李澤嶽才慢慢開口:
    “姑蘇,乾安如何?”
    “殿下,錦繡無雙。”
    陸姑蘇輕聲答道。
    李澤嶽笑著,緩緩點了點頭,道:“下次有機會,還會來乾安嗎?”
    陸姑蘇沒有回答李澤嶽的問題,隻是直直看向這白袍公子的眼睛,問道:“若是有機會,殿下會去江南嗎?”
    折柳亭又吹起了一陣春風,如此輕柔,帶走了這兩位年輕人言不由衷的話語。
    良久,李澤嶽點了點頭。
    “會去的。”
    陸姑蘇笑了,好看的桃花眼彎彎,卻有晶瑩溢出。
    “殿下詞中將江南描繪的如此美好,若是不親眼一見,屬實憾事。”
    李澤嶽慢慢伸出了手,放在麵前江南姑娘的臉龐上,手指輕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水。
    “我答應你,會去的。”
    陸姑蘇感受著那雙大手的溫度,抬起了腦袋,與那雙眼睛對視著。
    “一路順風。”
    李澤嶽輕輕開口道。
    “嗯。”
    陸姑蘇抽了抽鼻子,點了點頭。
    李澤嶽收回了手。
    陸姑蘇又深深看了李澤嶽一眼,隨後轉過了身子。
    淡青身影緩緩朝亭外邁出了腳步。
    “姑蘇。”
    聲音突然從她背後傳來,姑娘頓住了步子,卻並未轉身。
    “還記得你遇刺那天,我在馬車上與你說的那首詩嗎?”
    年輕公子的話語在亭間回蕩著,
    隻是一瞬間,
    便讓陸姑蘇淚水再次滿溢了眼眶。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陸姑蘇忽然轉身,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那襲白袍身影卻是如此清晰。
    李澤嶽朝少女伸出了手。
    “殿下!”
    淚水在天地間飄灑,陸姑蘇猛的轉過了身子,用力握住了眼前向她伸來的那隻手。
    亭中,有綠袍少女,有公子白袍,衣衫飄揚。
    公子攥著少女的手,輕輕抱入了懷中。
    “我答應你,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