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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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原。
    有一道身影在高山草地間穿梭著,速度極快。
    說是一道身影,其實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
    “左王,把貧僧放下吧。”
    桑結法王麵色蒼白,艱難抬手,拍了拍丁賈的肩膀。
    丁賈略微回頭,皺著眉間,道:“你的傷勢太重,應盡快回吉雪城治傷。”
    桑結法王搖了搖頭:
    “內傷貧僧已然壓製住了,隻是盜聖的刀意還在傷口處殘留,加之毒素在表麵,無法止血,我現在需要找個地方,處理一下傷口。
    以目前的速度,回到吉雪城還有兩天,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
    左王,你現在應當要去找汗王,向他匯報一下情況。
    蜀王來了,蜀地有了主心骨,且神山與他有舊,此事會不會對汗王的計劃造成影響,都應當向他及時匯報。
    貧僧可以慢慢回吉雪城,可你,應當去做更重要的事。”
    丁賈沒有說話,背著桑結法王繼續前進。
    “丁賈!”
    桑結法王臉上已經出現了怒容,直呼其名。
    “如果我沒記錯,前麵應當有座小部落,我把你放到那養傷,隨後便去尋汗王。”
    丁賈扭過頭,對著桑結法王笑了笑。
    不處於戰鬥狀態的時候,丁賈的笑容真的很淳樸。
    或許那才是他本來的麵貌,
    不論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立下了多少豐功偉業,成為多麽強大的人,歸根結底,他也隻是一個牧民的兒子。
    “好……”
    桑結法王看著他的笑容,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前方的一座部落,遠遠望去,很是祥和。
    有女子坐在山坡上,織著毛氈,唱著動聽的歌謠,身前圍坐著麵色黢黑的孩子們。
    有少年枕於草甸之上,手捧書籍,犛牛散於其身旁。
    部落中傳來婦女們的談笑聲,那是她們圍在一起做工時的閑聊。
    夕陽西下,牧民們趕著牛羊回家,吆喝聲是如此的宛轉悠揚。
    桑結法王站在部落的邊緣,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一時有些恍惚。
    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再踏出過霜國寺那高高的門檻,去看這廣袤雪原的人間了?
    “左王,把我放在這,你先去吧。”
    丁賈輕輕頷首。
    桑結法王走向了那處部落,步履蹣跚。
    他的僧袍在戰鬥中已然破破爛爛,他的腹部,傷口依舊沒有愈合的跡象,潺潺流著鮮血。
    可他的麵容依舊慈祥,宛若佛的悲憫,隻是一眼看上去,便知這是一位得道高僧。
    雪原上有很多這樣的苦行僧,他們艱苦地走在路上,為遇見的每一個人祈福,他們背負的不隻是他自身的苦難,或許在某人擦肩而過時,苦行僧就自願將那陌生人身上的苦難加於他自身之上,甘願替人背負。
    這也是一種修行。
    桑結法王如同回到了當初的模樣,一身襤褸的衣裳,步履艱難,慢慢向部落走去。
    丁賈目光有些感慨地最後望了這部落一眼,隨後轉身向北行去。
    他的家鄉,也是如此的寧靜美好。
    轉過身後,他的眼神再度恢複了堅毅。
    雪原的天,越來越冷了。
    餓死凍死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正是為了守護這份寧靜與美好,正是為了這些淳樸而真實的雪原子民,他們必須要另尋出路。
    中原人是人,我雪原人就非人?
    憑什麽你們占據著肥沃的耕地水田,擁有著豐饒的牧場,而我們就必須在窮山惡水間與自然搏鬥,向蒼天祈食?
    既然上蒼不公,那我們便用雙手,去爭來我們想要的一切。
    雪原上本就如此,弱肉強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人性也好,獸性也罷,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
    “您還好嗎?”
    “您到底遭遇了什麽,傷成了這個樣子?”
    “佛會保佑您。”
    蘇帕部落來了個身受重傷的苦行僧,善良的牧民們收留了他。
    桑結躺在一座帳篷裏,身旁有部落中懂些草藥知識的牧民,在磨著止血的藥膏。
    桑結看著圍聚在身旁的牧民們,有男人有婦女,他們誦著經文,向佛祈求桑結能活下去。
    他環顧四周,這座帳篷很簡陋,這是蘇帕部落首領的帳篷,看的出來,這座部落很是貧困。
    可……他的身旁擺滿了牧民們自發拿出的吃食。
    這座部落的牧民們自然不清楚桑結的身份,可他們知道,這是一名落難的苦行僧,所以他們極為慷慨且自認理所應當地施出了援手。
    在人群的角落裏,還站了一個少年一個小姑娘。
    桑結吟了聲佛號,手中亮起了金光。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隨後……將金光按了上去。
    看見這一幕,牧民們目瞪口呆,
    隨後,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虔誠地跪伏在了地上。
    桑結當然不是在自虐,
    黑子的拳罡還好說,主要是祁萬化的匕首捅進腹部的那一刀。
    不僅殘留刀氣還在傷口處繼續破壞著他的肌肉組織,還有他刀刃上的毒藥,讓他無法止血。
    桑結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後怕,
    祁萬化在匕首上隻塗抹了平日常用的毒藥,這種劑量的毒藥雖對他來說無傷大雅,可難以止血這方麵太讓人難受了。
    還好祁萬化沒有提前準備好針對高手的極猛烈毒藥,若不然,他可能真栽在那裏了。
    那種毒藥太過珍貴,極為罕見,能毒倒破曉巔峰的毒,已然達到天材地寶的範疇,祁萬化也不可能將如此毒藥隨時抹在匕首上,白白浪費掉。
    畢竟,誰會想著走著走著突然遭到莫名其妙竄出來兩個超級強者襲殺呢?
    桑結的金光,緩緩滲入傷口處,清除著其內殘留的刀氣,有黑霧自傷口處升騰而起,又被金光緩緩炙烤消融,那是祁萬化的毒。
    他蒼老的臉上,冷汗直流,表情痛苦而猙獰。
    如此折磨,無異於刮骨療毒。
    良久,他長呼一口氣。
    “止血。”
    一旁跪伏著的牧民藥師如夢初醒,連忙抬起頭,站起身子,將方才準備好的止血藥膏端了起來。
    在往桑結傷口上塗抹時,牧民的手都在顫抖。
    桑結的傷口不需要縫合,沒有刀氣與毒藥的破壞,很快就能自我痊愈。
    用幹淨的布包紮好後,桑結把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牧民們。
    “佛。”
    牧民們虔誠地叩首。
    瑪吉阿米混在其中,也跟著對桑結法王磕頭。
    “我非佛。”
    桑結擺了擺手,微笑著:
    “我與你們一樣,都是佛前虔誠的信徒。”
    牧民們抬起頭,麵色茫然。
    對他們這些一輩子沒有出過部落的普通人來說,手裏亮出金光,便已然是神跡。
    這時,一旁跪伏著的瑪吉阿米忽然拽了拽身旁少年的袖子。
    協加袞欽愣了一下,隨後立即反應過來,再度叩首,高聲道:
    “求上師將佛的教誨傳授於蘇帕部落,求上師將佛的光輝播撒於蘇帕部落的子民!”
    桑結法王微笑著,看向了少年。
    這一看,他愣了一下。
    氣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少年身上,卻是如此的祥和而溫暖。
    少年話音剛落,牧民們俱都俯首拜下:
    “求上師將佛的教誨傳授於蘇帕部落,求上師將佛的光輝播撒於蘇帕部落的子民!”
    桑結法王再度深深看了眼少年,隨後道:
    “我將在此修行一段時間。”
    “這是蘇帕之福,感謝上師!”
    蘇帕部落的首領一臉激動地說道。
    於是,桑結法王就在這裏住了下來,蘇帕部落旁,有一座美麗的湖泊,牧民們給他在那裏搭了一座帳篷。
    牧民們早已把他當作了佛的使者,每日遠遠地望著他,目光崇敬,卻都不敢上前貿然打擾。
    隻有在桑結每日禮佛誦經時,牧民們才會壯著膽子靠近些,聆聽佛音。
    今天,協加袞欽如往日一樣,手裏捧著一本詩集,到山坡上放牛。
    瑪吉阿米悄悄靠了過來,笑嘻嘻地看著他。
    相處了那麽久,他們兩人早就熟悉了。
    “怎麽了?”
    協加袞欽疑惑地看著她。
    瑪吉阿米手裏也拿著一本書,隻不過……是向協加要來的佛經。
    “今天我想讀詩,不想誦經了,咱們換著看。”
    瑪吉阿米坐在了他身旁,不等他拒絕,就從協加手中搶過了那本詩集,把自己手中的佛經給他塞了過去。
    協加歎息著搖了搖頭,以為是小姑娘莫名的任性。
    能包容女人小性子的,才是男人,協加是這麽想的。
    雪原的天很高,雲很白,風很輕。
    兩人坐在山坡的草甸上,靜靜翻著書,偶爾傳來牛羊百無聊賴的叫聲,氣氛很是靜謐。
    坐在這座山坡上,正好可以看見那座湛藍的湖泊,以及那結廬而居的桑結上師。
    “看,上師出來了。”
    瑪吉阿米悄聲道。
    協加把目光從佛經上移開,偷偷看了眼桑結,點了點頭。
    “嗯。”
    瑪吉阿米似乎覺得協加的表現有些無趣,哼了一聲,拿著詩集,趕著牛羊走了。
    協加疑惑地看了眼姑娘的背影,不知她又怎的了。
    “真好看啊……”
    書兒自是美的,尤其是成為瑪吉阿米之後,在蒼茫雪山草地間,被太陽神的光芒照耀著,皮膚成為了小麥色,充斥著雪原兒女的熱情與活潑。
    協加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
    “你喜歡她嗎?”
    不知何時,桑結的身影出現在了協加袞欽的身旁。
    協加一怔,隨後急忙想從地上起身。
    桑結微笑著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了他的身邊。
    協加袞欽看著桑結上師慈祥的麵容,心底一陣平和,他猶豫著,輕聲回答道:
    “應當……也不是喜歡吧,我隻是覺得她很美,真的很美,就像是清晨見到的陽光,正午碰到的微風,傍晚遇見的白雲,想要去觸碰,想要去保存,卻怎麽都伸不出那隻手,隻是覺得……如此遠遠欣賞著,也是一種極大的幸福。”
    桑結笑了,他的笑很溫暖: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非要擁有,才是滿足。
    你想的很對,世間的美好太多了,世間的苦難亦是如此,我們要學著用不一樣的角度去看,去經曆,去理解,然後……心懷感恩地擁抱一切。”
    “心懷感恩地擁抱一切……”
    少年的發梢被風吹起,喃喃的話語飄散在天地間。
    桑結看著協加心有感觸的模樣,點了點頭。
    然後,他看到了協加袞欽手邊,放著的一本經文。
    桑結的眼中,閃過一抹意外,一抹懷疑,一抹……不可置信。
    “你……識字?”
    協加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我爹是部落的首領,每次有商隊或是苦行僧人經過部落,我爹都會贈人些毛皮或食物,請求他們教我識字。
    其中,苦修者居多,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桑結點了點頭,接著問道:
    “你喜歡讀佛經,你能看懂佛經?”
    協加袞欽沉吟片刻,隨後還是輕輕頷首:
    “上師在前,我不敢說能不能看懂,隻是琢磨著,慢慢理解,不知對或不對。”
    桑結捧起經書,隨意翻開一頁,指著上麵的文字道:
    “這是何意?”
    協加袞欽看去,隨後認真道:
    “稀有無量之安樂,名為極樂彼世界,祈願我等命終時,不隔他世即往生。”
    “你可知何人所作?”
    協加麵容嚴肅地行了個佛禮,道:
    “此乃伏藏大師所撰。”
    “家裏經文可多?”
    “大部分皆是我手抄之本……”
    “皆已熟讀?”
    “小子不敢妄言,皆已背過,也估略理解……隻是不知是否正確。”
    “好、好!”
    桑結法王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摸向了協加的肩頭,隨後抓向他的手腕。
    協加不敢動,隻覺得上師的手很是用力。
    根骨上佳。
    桑結法王抑製著心中的激動,正對著協加袞欽,盤膝而坐,眼神中充斥著金光。
    在他的目光中,協加袞欽的身上,似乎有一團金色的火在燃燒,就像是一輪太陽。
    這是雪原上,修佛之人資質的具象化表現。
    當年,桑結法王少年時身上也有,隻是並未有如此耀眼。
    “我佛……慈悲。”
    不知何時,桑結法王眼眸中充滿了淚水。
    他已經老了,執掌教權如此多年,早已被俗世教務迷了雙眼。
    一晃,數十年過去了,他已然浪費了那麽多年。
    可誰知,在他垂垂老矣的時候,在他重傷的這一日,佛又指引他來到了這座部落,尋覓到了如此少年。
    雪原之上,霜國寺立了千年,僅僅尋找到五位轉世佛子,每一任佛子都將佛音傳播到了更遠之處,將佛的光芒灑向人間。
    今日,第六位轉世佛子,
    被他,桑結,找到了。
    寺廟傳承史上,會將他桑結的名字永遠銘刻,是他培養出的第六任轉世佛子,是他……將霜國寺的發展推向頂峰!
    協加袞欽又是驚訝又是疑惑,不知上師為何如此。
    “協加袞欽。”
    “在。”
    桑結慢慢收斂了情緒,就這般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我為霜國寺桑結,為當世執掌霜戎佛教之人。”
    協加袞欽一愣,隨後反應過來,滿臉驚愕。
    雪原之上,誰不知桑結法王之名?
    蘇帕部落隨便撿來的苦行僧,便是真真正正的佛派來行走人間的使者?
    “法王……”
    協加袞欽喃喃著,想要跪在地上,聆聽法旨。
    可桑結的動作更快,
    他微微抬手,協加的身子就被禁錮住了,正坐在那裏,不能動彈。
    而桑結卻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盤膝而坐,道:
    “協加袞欽,你身具佛性,內有佛根,
    你可願隨貧僧入我霜國寺,修行佛法,以救眾生?”
    ……
    “怎麽了?”
    夕陽西下,
    協加袞欽依舊坐在山坡上,隻是失去了桑結法王的身影。
    瑪吉阿米走到少年的身旁,慢慢坐下。
    “怎麽了?”
    少年眼神有些迷茫,喃喃著,回答道:
    “我,一個牧民的兒子,會是轉世佛子?”
    “哈?”
    瑪吉阿米張大了嘴巴。
    “上師、桑結法王說,這是我的宿命。
    躲不過、逃不掉、擺不脫。
    我生來,便是要住進普陀珞珈宮,成為霜戎真正的統治者,為雪原子民誦讀佛法,傳播佛的光輝,帶領雪原,走向沒有凍餒災厄的未來。”
    協加袞欽喃喃著,茫然著。
    瑪吉阿米呆住了,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盡管她是書兒,是殿下與凝姬姐姐的得力幹將,是春歸樓的創始人之一,一時半會也難以接受如此現實。
    一個有點聰明的少年牧民,突然成了轉世佛子?
    隨即,瑪吉阿米以極強的毅力推動了大腦的運轉。
    她,看到了此事之後蘊藏的巨大好處,以至於讓她的身體都激動地微微顫抖起來。
    “然後呢?”
    瑪吉阿米問道。
    協加袞欽沉默了一會,隨後抬起頭,看向部落的牧民們,看向遙遠的雪原,
    他仿佛看到了窮困寒冷的牧民們,看到了受苦受難的苦行僧人,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為了部落的明天死於寒風中的身影。
    他歎息著道:
    “如果我真的能拯救他們,我想要答應。”
    “這是好事。”
    瑪吉阿米長呼出一口氣:
    “你會成為雪原的希望,以一人之力背負起整座雪原的苦難,你要承受這份壓力。”
    “嗯。”
    協加袞欽目光深遠,歎息著點了點頭,道:
    “桑結上師還給我取了個名字,挺不錯的名字。”
    “是什麽?”
    瑪吉阿米感興趣地問道。
    協加袞欽微笑著,輕聲吐出了四個字。
    “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