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叫我出來，怎麽了？”
    夜，敦煌城。
    雲心真人依舊穿著寬大的道袍，絲毫沒有瑕疵的容顏，身形在夜色下顯得如此出塵。
    在三月獅陀城的那場大戰之後，李澤嶽便來到了敦煌城養傷。
    他的傷勢太過嚴重，檮杌的神通根本就不是人能用的，挨了秦線一捶，扛了柳垂一拳，最後又以重傷之軀，借了陳一萬裏一劍，揮出了遠遠超出本身實力的一擊，直接透支昏迷。
    養傷養一個多月，這絕對是李澤嶽養過最長時間的傷，經脈受損嚴重，肋骨不知道斷了多少根，堅實的體魄成了破皮袋子，稍微再活動活動，立馬就會破碎。
    這段時間，也一直是雲心真人與薑千霜陪在他身邊照顧，敦煌城的大夫水平太差，隻能勉強吊住他的命，雲心便派人快馬加鞭去了蜀地，請來了孫玄。
    一直到五月份，李澤嶽的傷勢才將將轉好。
    “心裏有些悶的慌，喊師父出來走走。”
    李澤嶽一襲黑袍，與雲心真人並肩而行。
    雲心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什麽。
    “定北王的事，如今已無法改變，起碼……我們暫時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孫道長不是說了嗎，還有八年，說不定這八年裏，朝廷四處搜尋靈丹妙藥，直接將趙王爺體內的毒一洗而淨呢。”
    李澤嶽聽著師父寬慰的話語，自嘲地笑了聲：
    “是啊。”
    “沒事不要瞎想。”
    雲心真人又說了一句。
    兩人在空曠的城內，向某座無名酒鋪走去。
    “師父，這天下，當真能有人算到一切嗎？”
    “沒有，不可能。”
    雲心直截了當回答道。
    “哦。”
    李澤嶽應了一聲。
    “那如果那個人，有安排世間絕大部分事情的能力，有海量的情報，還有極強的謀略呢？”
    雲心真人停下了步子，嚴肅的目光盯著年輕人：
    “貧道已經告訴你了，莫要亂想。
    事情已經發生了，對你來說，去尋根究底，沒有任何意義。”
    “師父，我隻是隨便問一問……”
    李澤嶽搖搖頭，神情有些落寞。
    雲心看著他的臉色，腦海中浮現出了無數過去的畫麵，不禁幽幽一歎。
    姐姐的兩個孩子……
    “老二，你終究是李家的人，這座天下，是李家的天下。”
    “師父，這是門戶私計，趙叔他……就沒考慮過這些東西。”
    “按你以前嘴裏總是念叨的那套理論，事物不是一成不變的，是不斷變化和發展的。
    門戶私計，定北王可以不在乎，皇帝可以不在乎，祁王也可以不在乎，他們這一代人，也從沒有在乎過這件事。
    可……以後呢？
    大寧此時最利的劍，未來極有可能不受控製，那時，陛下他在倒還好，可若是不在了……
    誰，有能力能控製住局麵？
    以後的天下，不是陛下的，不是定北王的，也不是祁王的。
    而是……你們的。
    若是大寧在他們這一代，完成了統一，若是不提前做好安排，留給你們接手的，很有可能是一個看似繁華盛世，實則四處動蕩危機重重的爛攤子。
    誰都不希望看到那種情況發生。
    皇帝不希望，定北王不希望。
    如果能和平地過渡這一切，將所有矛盾平穩地解決，將一切風浪早早地平息，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遼東鐵騎已有五萬入了禁軍，定北王會給你兩萬百戰精騎作為嫁妝，他們兩位，已經著手去做了。
    他們為的並非是你們李家這一脈，為的是……他們用無數犧牲換來的這座天下。
    為了以後趙離和祁王世子與你見了麵，依舊能把酒言歡，而非兵戈相對。
    為了定北、遼東老卒，見了曾經一同打天下的金吾衛戰士，依舊能搭著膀子，言說戰場上互相擋刀的情義。
    為了青史上，寫他們三人時，不是功高震主叛亂的異姓王，不是想奪取皇位的李老三，也不是濫殺功臣將領的暴君皇帝，而是攜手一統天下開創盛世的千古君臣典範。
    為了黎民百姓，再不受戰亂之苦，可以將今日盛世，綿延百年。
    這是他們三個的默契，他們三個，也早就接受了這個結局。
    他們不想自己一手開創的偉業，又因他們自己而崩碎，對驕傲的他們來說，這也是難以接受的。
    你所懷疑的，背後謀算的那人，早早地就明白了這一點，所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給他們一個都能接受且合情合理的結局。
    盡管，有些殘酷和無情，
    但，也是他所在的位置，必須要做的。”
    李澤嶽沉默了。
    “我與你說這些，並非是讚成他那麽做，而是……你母親，她也想看到一個，和平穩定，人人安居樂業的天下。
    因此，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這也是我願意看到的結局。”
    雲心撩起了頭發，抬起頭，看向布滿繁星的夜空。
    “師父……”
    李澤嶽張了張嘴：“你知道，我猜想的那個人是誰？”
    雲心側過臉，笑了笑。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世間謀算，無非是綜合已知的信息，分析出事情有可能發展的所有路線，通過某些手段，影響事情的發展，達到謀者想看到的結果。
    但像你說的，能算到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想要在如此混亂的局麵中，達成如此複雜的目的，既要丁賈死，又要……趙王爺中毒，還必須盡量保全我方的安全，肯定是準備了一個極為穩當的後手。
    當然，他也是在賭。
    到了我們這種層次的戰鬥，無非是兌子而已。
    那一戰，倘若你沒到，或是陸前輩沒到，那麽那後手就要起到用處了。
    在那一戰後，我背著你回敦煌城。
    在路上，我看見了……一個老太監。
    他說，他本是打算戰死在這裏的，能讓趙王爺出出氣，也算是盡了他當奴才的本分。
    他還說，看見殿下大發神威，他心裏還鬆了一口氣，上麵吩咐過，他能不出場，還是不出場的好。
    若不然，戲就唱不下去了。
    他的出現，會讓天下很多人，在複盤這場戰鬥時，發現一些問題。
    以當時的場麵，他上不上場，也無關緊要了，若董平與柳垂真正拚起命來，也並非多了一個老公公就能把他們留下的。
    如今的劇本，就很好。幾乎沒有人為操作的痕跡，跌宕起伏，險象環生，合情……合理。
    戰鬥中，每個人都盡力了，在世人眼中，趙王爺的毒，是真真正正的一場意外。
    這場算計就是刀尖上跳舞，能在這場圍殺中，成功讓大寧一方翻盤，本就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再加上，此局本就是北蠻霜戎占據了先手，他在匆忙應對這場對弈時，不僅要贏，還要在細節中達成自己的目的，這就是一場豪賭。
    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