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衣冠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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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年十二月底快到了,結婚的變多了。
    駱丘各地開始有鞭炮聲響起。
    即使在地下室也能聽到汽車鳴笛聲,老舊燈泡掛在燈罩下搖晃,魏瑕笑吟吟聽著,他很喜歡聽著熱鬧。
    至於結婚。
    不屬於他。
    自己怎麽能耽誤別人呢。
    想到長江之前還給自己介紹女孩,他就忍不住感到煩惱。
    長江啊。
    我是不能耽誤別人的,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我已經不幹淨了。
    全身都流淌著最肮髒的毒癮。
    許久魏瑕收回思緒。
    麵前的柳長江在匯報關於弟弟妹妹的新消息。
    “魏坪生現在不僅是駱丘市青少年學生代表,成績也開始穩定駱丘前三,足球隊成績很好,已經有不少機構發函邀請舉辦代表賽。”
    “魏坪政在其養父嶽建軍帶領下多次參與飯局,結識了不少人脈,同時也成立了政治前沿分析小組,主要針對駱丘市老城區改革開發各類舉措進行分析。”
    “魏俜央科研小組目前在東昌省青少年科研大賽取得冠軍成績,同時也幫助周邊三個鄉鎮解決了沼氣利用,現在正式著手學習腦波技術基礎資料。”
    “魏俜靈被養父母帶到海外音樂會旁聽,同時東昌省電視台有一段采訪入選省文化部宣傳鏡頭。”
    柳長江遞過照片,魏瑕仔細看著弟弟妹妹稚嫩眉眼如今緩緩成長,每個人都有著自信姿態。
    他非常滿意!
    好。
    兩個人在吃著掛麵,還有幾個煎蛋,魏瑕吃的很香,柳長江看著魏瑕,欲言又止。
    “老大......”
    “你完全可以殺了光頭,為什麽還要跟著去?”
    “殺了光頭,一切就都結束了......”
    地下室忽然死寂。
    魏瑕看著柳長江,目光深邃,第一次語調變得夢幻、
    “長江,在這世界上,人們總是把自己的利益淩駕於別人的生命和青春之上。”
    “他們暴戾的用毒腐蝕底層,讓很多人的家庭破碎,讓那些家庭的頂梁柱糜爛。”
    “你知道我父親怎麽說的嗎?”
    “我一直記得。”
    “我父親說他當緝毒警的誓言是,如果犧牲是為了守護更多人,那麽他就算害怕,也要去犧牲。”
    氣息壓抑,柳長江咬牙。
    “可是老大,那些人根本不理解你,根本不在意你們。”
    “為什麽啊,為什麽你還要保護!”
    麵條熱氣在寒冬彌散,連帶著魏瑕麵容也逐漸模糊,隻是傳來輕笑。
    “我父親說,救一個人,不必在意他是否感恩。”
    “隻要他們在變好,他們也會救更多的人,於是很多人都會變好。”
    他有些期待,目光似乎穿透地下室,穿透這場大雪的陰鬱雲層。
    “這個社會,這個民族,這個國,都在變好。”
    這一刻,少年眼底有光,似乎氣息昂揚,期待興奮,談論著時代的未來。
    他伸手拍著柳長江肩膀,攥緊。
    “長江,別回頭,向前走。”
    “未來肯定會很好。”
    “你要努力的活,幫我看未來。”
    “讓我活在你的眼裏。”
    但很快,魏瑕垂下眉眼,不經意瞥到弟弟妹妹近況照片,忽然覺得沒了底氣。
    昂揚亢奮的語調也化作落寞。
    “長江啊,我一直很想說出這句話。”
    柳長江心裏一緊,抬頭,那樣的眼神正中眉心。
    “吾乃家中長子,勢必要撐起一片天!”
    “你說幾十年後,我有資格說出這句話嗎?”
    桌上,魏瑕握著筷子的手攥緊,柳長江從沒見過老大也有這樣忐忑的時候。
    這一刻的少年,惶恐不安,迷茫恍惚。
    柳長江忽然低下頭。
    他不忍看著這樣的老大。
    他對任何事都絕對自信,唯獨對待親人。
    因為,他沒有任何陪伴和經驗。
    魏瑕不怕死,但魏瑕終歸有害怕的。
    他害怕到死,都不能得到弟弟妹妹,姥姥姥爺的原諒。
    他一直以為,自己虧欠他們太多。
    彼時柳長江猛的抬頭,咬牙切齒盯著老大。
    “老大,你說什麽呢!”
    魏瑕笑了,鬆手,故作輕鬆卷起麵條,聲音模糊不清。
    “沒事,沒事。”
    “就是......就是想到以後很少能看到弟弟妹妹,不能陪伴他們成長,很慌張,很虧欠。”
    地下室,少年低頭吃麵,麵容模糊在氤氳霧氣中。
    於是眼底的落寞茫然,終於無人得見。
    柳長江走了,如今商業版圖迅速擴張,他要處理的事很多。
    包括官員對接,包括商場談判,需要他親自到場,用何小東的身份。
    推開門,寒風裹挾著雪花呼嘯,魏瑕看著黃毛漸行漸遠,站了好久。
    之後也裹緊身上衣服,提著包裹。
    跌跌撞撞離開巷子,神情恍惚。
    夜色深沉,魏瑕驅車抵達礦區小鎮,入目是遍地大雪。
    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胳肢聲響,在雪夜荒蕪中刺耳又突兀。
    來到無名山穀,兩座墓碑上也堆積雪花,似乎白頭。
    父母在這裏埋著,應該很冷吧。
    魏瑕枯瘦身軀看著,轉身,在側麵二十步的地方,開始清理積雪。
    破皮的地方一凍,鑽心的疼。
    魏瑕沒在意,拿著鐵鏟,繼續挖。
    凍土僵硬,手指逐漸皸裂,但看著挖出來的大坑,魏瑕隻是拍手,將包裹打開。
    包裹裏麵是——魏坪生登上報刊記錄。
    魏坪政參與演講照片。
    魏俜央科研小組奪冠同款獎章。
    還有魏俜靈唱歌錄音留下的磁帶。
    老舊的貼紙,算題,歪歪扭扭的日記以及。
    被丟棄出租房的破舊的兔子娃娃。
    將這些放到坑裏,之後魏瑕放進自己的衣服。
    打量著,直到滿意,開始填土。
    風雪中少年聲音不大,一點點捧起泥巴,掩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珍貴回憶。
    像是,埋葬自己。
    “至少我死也要死在國內,死在這片熱土。”
    “我可不想離家那麽遠。”
    “爸媽…..”
    “等我,再等等我。”
    “我要來見你們了。”
    “這是我的小墳墓,不要碑。”
    “兒在不遠處看著你們,保護你們。”
    “嘿嘿嘿。”
    魏瑕咧嘴,看著風雪堆積的兩座墓碑傻笑,像是爸爸媽媽就在旁邊看著他。
    一如年少時,目光永遠溫暖。
    他很高興。
    因為以後死在這,有爸爸媽媽,還能和弟弟妹妹的照片陪著自己。
    真的很好。
    雪大了,少年捧起泥巴一點點填充,仔細,認真。
    隻有在這裏,他才感覺心安。
    他才是那個十幾歲,需要爸爸媽媽的少年。
    他才是身邊圍繞著弟弟妹妹,歡呼喜歡的哥哥。
    這座衣冠塚,埋的是魏家長子魏瑕的一切。
    現代。
    車輛引擎聲忽然停下。
    魏坪生推開車門,出現在無名山穀。
    身後是各色不同車隊,業城實業大佬,商界新星被人簇擁著,腳步沉重的幾乎邁不開。
    他臉色發白,恍惚的很。
    因為他的爸爸媽媽,埋葬在這裏。
    而現在,是三十年來,他首次出現。
    不在意汙泥和雜草遍布,魏坪生看著兩座滿是歲月痕跡的墓碑,屈膝,叩拜。
    之後他開始按照魏瑕記憶回溯畫麵,尋找魏瑕衣冠塚的痕跡。
    找了很久。
    一直沒找到。
    沒有墓碑,經常下雪,墳丘早就化作平地。
    找了許久。
    西裝革履的一群人才找到,他們拿著鐵鍬,在幹草叢生的衣冠塚周圍挖掘。
    從清晨到正午。
    他們挖掘了很久,但依舊一無所獲。
    魏坪生不在乎掌心水泡,隻是迷茫看著這座山穀。
    找不到?
    為什麽?
    直到之後有人驚呼。
    “這邊有一點痕跡。”
    三十年風吹日曬,雨水幾乎衝垮了一切。
    昔日那座衣冠塚,如今隻剩一點,似乎在歲月裏搖搖欲墜。
    魏坪生衝過去,手有些發抖,開始挖掘。
    齊腰的荒草被拔除,碎石,泥土下,潮濕氣息中逐漸出現東西。
    九十年代的皮褲斑駁,纖維已經斷裂許多。
    還有褪色照片,塑封報刊......
    他看著一群人親手將他從土中挖出。
    隨葬裏殘破的磁帶、尋常的襯衫、老舊掉棉的娃娃……
    無不讓一群人感到沉默。
    衣冠塚的每一件物品都在訴說著回憶。
    魏坪生看著那些爛糟糟的衣服,褪色到看不清的照片。
    他手裏捧著那個棉花腐朽的娃娃,第一次恍惚到站不穩,狼狽跌了一跤。
    像是看到二十多年前。
    曾有少年於此傻笑,親手捧起泥土。
    埋葬自己。
    “你安排好了一切,給自己豎了衣冠塚,你早就知道這次回不來對吧。”
    “你知道沒人會給你立碑,所以你自己給自己挖墳。”
    “你隻是想墳墓離父母近點,因為你害怕。”
    “你害怕孤獨….”
    “但你一直孤獨…….”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