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聲東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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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幫忙,又非讓你上手補?”
    馮琳笑了笑,“別慌,林師弟很和氣的!”
    陳懷芝呼了口氣,用力點頭。
    李貞跟她說了很多,說林思成的鑒賞能力有多高,琺琅彩點的多好,鋦金補的有多漂亮。
    但李貞從來沒講,林思成還會漆繕,手藝還這麽高?
    要問哪裏高,看調漆的手法:既不稱,也不量,各種原料拿過來的就倒。但調好後,玻璃棒往上一挑,漆線足足扯了一米高。
    陳懷芝確實不會漆繕,但她懂原理:濕度,黏度值近於最佳,漆泥才能達到這種“懸而不斷”,“韌之如繩”的程度。
    她敢打賭,文保係一半以上的陶瓷學教授都做不到這一步。
    震驚之餘,心中難免忐忑:就自己這半瓶水的水平,上去了怎麽幫?
    手慢不說,絕對錯漏百出,不得被林思成罵成狗屎?
    但都到這一步了……
    陳懷芝咬了咬牙,抬起頭挺著胸上了台。
    然後靜靜的站在旁邊,默不作聲。
    馮琳差點笑出聲:讓你上台幫忙,又不是讓你上台赴死?
    其它幾位更是一頭霧水:隻是讓你上去打個下手,陳懷芝你至不至於?
    確實有點怪,林思成起初都沒發現,突然一回頭,看到她直愣愣的站在身後,臉上帶著幾絲慌亂。
    林思成不由失笑:我又不吃人,你緊張什麽?
    看了一眼,他又打開吹風機,邊吹邊攪漆:一是調勻,二是加熱,使漆酚快速反應。
    看陳懷芝還是站著不動,他指指工具箱:“細砂四百目,邊茬粗磨!”
    “哦哦~”她猛的反應過來,從電窯中取出瓷片。
    60度微烘,漆液早已凝結,瓷片的斷茬處蒙著一層如玻璃一樣的黑膜。
    邊緣很整齊,沒有任何漆液外溢,更沒有汙染到釉麵。
    陳懷芝又翻出砂紙,細細的打磨:就是在漆膜表麵劃出紋路,以增加膠漆的附著力。
    沒技術含量,有手就能幹,注意不要磨到瓷片釉麵就好。
    磨了五六片,情緒漸漸的穩定下來,陳懷芝後知後覺:林思成是有意如此。
    心情太緊張怎麽辦?
    最好是幹點啥,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像現在的她。
    四十來塊瓷片,沒用多少時間。林思成也處理好了漆液。依舊是一刷,再往底座上一拚。
    這次不用提醒,陳懷芝準備好毛巾和夾具。林思成剛鬆手,陳懷芝四根手指抵住瓷片,輕輕往下一摁。
    等待三秒,等膠液固形,她又抄起毛巾,仔細擦掉縫隙裏擠出的漆液。確定沒半點殘留,才會夾上夾具。
    挺熟練,也挺細心。
    就這樣,一個粘,一個夾,不大的功夫,醬色的瓷片盡數拚完。林思成豎起玻璃捧,來回比對了一遍。
    需要重新定位的地方不多,稍稍調整了一下,一樽半殘的灑金缽座落在台麵上。
    就碗口還缺一塊,像被什麽野獸咬了一嘴。
    最後檢查了一遍,林思成直起腰:“電窯恒溫,溫度80,濕度90,定時四小時……”
    等他說完,陳懷芝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她讀了四年大學、三年碩士,又在實驗室上了兩年班,第一次聽說漆補的瓷器,能用電爐烤的?
    慢一些的自然陰幹,條件好一點的用專門的蔭房,最短都得二十四小時,溫度從來都沒有超過三十度。
    驚訝是一回事,幹不幹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半點都沒猶豫,小翼翼翼的托著底托,把瓷碗送進了電窯。又認認真真的按照林思成的要求,調好溫度和濕度。
    關好窯門,總覺得不大妥當,陳懷芝小心翼翼往前湊了湊:“不會……裂嗎?”
    不是質疑,也確實有一點點好奇,最關鍵的是,李貞著重提醒過她:
    林思成的點藍和補瓷技術連商教授都驚歎不己,對一些關鍵的技術應用,連商教授回來後都要反複揣摩,才能理解。
    機會不易,你去了該問就問,該學就學,千萬不要矜持。
    機會這不就來了?
    “提醒的是不是晚了點?”
    林思成開了句玩笑,又點點頭,“放心,不會:大漆的凝結本質是漆酚在漆酶催化下的氧化聚合反應……
    它首先是氧化,而後聚合,最後才成膜固化……隻要在這三個過程中保持分子活性,並不影響漆膜的最終成形……”
    陳懷芝眨巴著眼睛,瞳孔中全是迷茫。
    乍一聽,好像懂了,但反過來想:大腦依舊空白。
    林思成又揉碎了講:
    “漆酚是帶有長鏈烷基的鄰苯二酚衍生物,其R基團的不飽和度,尤其是含共軛雙鍵基團的不飽和度越高,氧化聚合活性就越強,漆膜質量就越好。”
    “促進漆酚氧化的介質是水,其次,自由基引發漆酚分子間的交聯反應,形成長鏈聚合,繼而構建三維網絡結構……加熱可以加速反應過程……”
    “所以,隻要保證足夠的濕度,適當的溫度,就可以將漆膜的固化過程快速縮短。”
    陳懷芝聽懂了,但不理解:“但我之前見過的,從來都是自然陰幹,而且溫度絕不超過三十度?”
    林思成頓了一下:“漆沒調好!”
    也就是不怎麽趕,不然林思成能把這個過程縮短到一小時左右。
    說專業點:沒掌握好漆酶與膠質蛋白分子的結構平衡,更或是掌握了,但調漆的人自己並不知道,或是不太自信。
    所謂技術不夠,就隻能拿時間來湊。
    陳懷芝恍然大悟:他用玻璃棒扯起漆線的時候,自己不是還驚訝嗎:大半的陶瓷學教授都調不好這麽好……
    看她睜著眼睛發呆,林思成撈起毛巾擦了擦手:“走了,先去吃飯!”
    “不需要盯著?”
    “不用,裂了大不了重粘!”
    回了一句,林思成看了看表:“馮師姐,你先值班,我半個小時就好……幾位也下班吧。”
    馮琳點點頭:電窯開著,肯定要留人,不然著火都沒人知道。
    聽到下班,一博一碩,兩個應屆生才如夢初醒。
    林思成剛說的這些,都是本科時書本上的知識,隻不過陳懷芝沒記住。當然,他們更沒記住。
    教授們當然也知道。
    但理論是一回事,實際操作又是一回事,那些陶瓷教授之所以不用,就是林思成所說的:漆沒調好。
    可見,林思成對大漆工藝的理解,以及熟練度?
    至少他們也能看出來:林思成那漆泥,調的是真好。
    幾人暗暗驚歎,相繼下樓。相互之間也沒約,都是各吃各的。
    但等林思成和陳懷芝回來後,四個人整整齊齊的坐在實驗台底下。
    林思成怔了怔,又開了句玩笑:“別急,還得好幾個小時!”
    “哈哈~”
    底下傳來幾聲低笑。
    稍後,僅剩的那位女碩士舉了舉手:“師弟,這份計劃報告,真是你單獨做的?”
    咦?
    林思成抬起頭:“為什麽會這樣問?”
    衛虹不吱聲了:因為這話朱博士說的,就來應聘骨幹研究員的那位朱博士。
    之前幾人討論計劃書,朱博士提到:他來應聘之前,王教授的相關學術報告、論文他全都研究過,與計劃書中的技術思路、技術模塊、關鍵技術應用、以及應用前景,區別都很大。
    朱博士說這些話的同時,隱約還透著些推崇。
    當時衛虹就想:技術思路與模塊不可能說變就變,那說明這份計劃絕非出自王教授之手,至少不是他主導。
    也絕對不可能是找的槍:因為技術思路這東西根本沒辦法抄,更遑論應用到實驗當中。
    而這麽大的項目,資金動輒上百萬,學校和王教授也絕不可能拿來給誰誰誰的子弟當墊腳石。所以負責項目實驗的,肯定是最初設計研究方向,構思技術的那位。
    繼而,就隻剩一個可能:這份計劃書,就是林思成做的……朱博士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衛虹現在問,也絕非質疑,而是慌。而且是慌到爆,到了不得不問的程度:因為捋了整整一上午,她還沒把思路理清。
    五個人,就三個技術崗位:朱博士自不用說,陳懷芝已經體現了她本身的價值,如今就剩她一個。如果成了唯一那個拖後腿的,臉往哪裏放?
    看女碩士期期艾艾,林思成瞬間猜了個七七八八,又暗暗的讚了一聲:朱博士的眼睛挺毒,這位的心態轉變的也很快。
    換成他,至少也得再懷疑個兩三天。
    也罷,趁早講清楚,趁早開工。
    他笑了笑,拿起計劃報告:
    “因為擔心投標過程中出現‘技術外泄’之類的意外,所以計劃書做的相對粗糙。但今天是關起門來說,也正好有點時間,那我就講細一點……先說好,沒加班工資昂……”
    幾個人又笑了起來。
    陳懷芝見狀,麻溜的坐了過去,還拿起筆翻開了筆記本。
    兩個本科生一看,有樣學樣。
    林思成也跟著笑:“再說一點,有些話,出了這個門我是不認的……因為按照我的思路,這次的項目研究到最後階段,很可能會和西方曆史研究機構打嘴仗……
    就第一個:既半坡遺址出土銅器合金成份研究……說是成份研究,其實是工藝複原,目的就一個:世界冶銅工藝起源於中國……
    如果這個研究不通,那至少也要證明:中國是獨立起源,而非如今世界普遍認為的:中國冶銅技術來源於西亞……”
    頓然,台下的幾位哪還能笑的出來?
    不是說,隻是子課題嗎?
    再看報告:沒錯,學校的標書?
    但林思成一句話,就讓這個項目越過市,超過了省,乃至出了國?
    大哥,剛開始,咱能不能別搞這麽大?
    朱開平愣了好幾秒,默默的拿出紙和筆。
    本來要去吃飯的馮琳頓了一下,關好了實驗室的門,走過來和幾人坐到一起。
    因為,連她也不知道,林思成的目標這麽大。
    “你們肯定會說我吹牛,我就說一點:按照西方曆史表述,西亞最早的青銅器是砷銅,距今大概6000年。但實際研究出土標本,其實大約在3500年左右。
    其主要成份隻有銅和砷,以砷做為助熔劑……而半坡黃銅,距今多少年?”
    林思成伸出手,叉開五指:“準確點,4700年,按照西方的慣例四舍五入,至少五千年,助熔金屬則為鋅、錫、鉛……這是什麽?三元合金銅!
    而歐洲考古學家快把西亞有可能存在相關文物的遺址犁透了,才找到一塊距今大約2600年左右的錫鋅黃銅片……等於比我們差了兩千年還有餘!
    既便拋開這一點不談,隻是以西亞砷銅和半坡黃銅做對比:上下一千兩百年的差距,完全可以證明中國銅冶金是獨立起源……”
    “如果再通過我們的研究,能夠證明半坡黃銅與西南亞砷銅的冶煉工藝相似,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世界冶銅工藝,起源於中國,而且還是咱們這兒?”
    稍一頓,林思成又笑了笑:“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連《世界冶金技術起源於中國》,也能給他一塊兒證明了……”
    六個人目瞪口呆,齊齊的張著嘴,盯著台上的林思成。
    什麽是冶金?
    所有的金屬冶煉,甚至是包括砷、硫之類的非金屬催化元素。
    而銅在其中,就如牛身上的一根毛。
    霎時間,幾人的感覺格外的相同,且格外詭異:就好像,一群石器時代的野人坐在茅棚裏,在討論如何統治全世界。
    先說可不可能,就說這個思路,就說這個目標……何其宏大?
    好久,朱開平激靈的一下:“但我記得,《中國社會科學報》(中科院期刊)報道:中科院在去年已經著手研究了,項目主題,就是《中國冶銅起源》……哦對,項目負責人……項目負責人……是誰來著?”
    朱開平一臉的痛苦相,嘴裏念念叨叨,卻死活想不起來。
    林思成微微一笑:“王昌遂教授!”
    “對對對……”朱開平一拍額頭,“中科院科技史與科技考古係教授……”
    說到一半,朱開平猛的愣住,五官漸漸扭曲:你這是……準備和中科院搶項目?
    那可是中科院?
    我服……大哥,我真的服!
    其他幾位,基本已被震的到了“大腦空白”的地步:怪不得林思成開頭就強調:出了這個門,有些話他是不認的?
    先不說認不認,出去告訴別人,哪個敢信?
    仿佛按了暫停鍵,實驗室裏格外的沉寂,過了好久,一個本科生突地舉手:“半坡遺址,好像沒有出土過黃銅器……天然紅銅倒是有?”
    林思成笑而不語,朱開平暗暗歎氣:孩子,你還是太年輕。
    知不知道什麽叫聲東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