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誰敢說這是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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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白的燈光投下,空氣中漂浮著瓷鏽特有的澀味。
    打磨、塗膠、拚接,林思成有條不紊,青花大罐的輪廓漸漸成型。
    李貞和博士貼身協助,還有一位準備物料。馮琳和剩下的一位無所事事,林思成便讓他們記錄。
    馮琳筆記,另一位遙控攝像機。
    不好直接跑到台上去看,商妍把影像同步打在了大屏上。
    王齊誌懶洋洋的往椅子上一靠,擰開保溫杯,愜意的呷了一口:“商妍,你這屏不錯啊?”
    商妍一臉奇怪:“你實驗室沒有?”
    他點點頭:“有!”
    而且比這大多了,不過王齊誌一直沒機會欣賞。
    他又用力靠了靠椅背:“沒沙發,差評!”
    商妍瞪了他一眼。
    王齊誌又往上指了指:“咦,怎麽不拚了?”
    商妍回過頭,仔細看了看:林思成從顯微鏡下取出一塊瓷片,仔細端詳。
    漸漸的,眉頭皺了起來。
    同時,商妍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怕是……補不了了!”
    王齊誌怔了一下:“為什麽?”
    商妍往上一指:“看!”
    話音未落,林思成抬起手指,輕輕的刮了一下瓷片的茬口,就像刮刀刃一樣。
    隨即,瓷粉紛紛灑灑,飄落下來,瓷茬上多了一層斜麵。
    不多,就兩三毫米。
    但王齊誌當即直起了腰:“酥了?”
    大致就是因為土壤中的酸堿浸蝕,導致瓷片斷口處胎體酥粉化。已經沒辦法用膠水粘,粘住也過不了幾天就會開洞。
    如果是普通修複,當然無所謂,大不了貼金箔,更或是用大漆塑胎。就像被白老師買走的那隻豬油白碗,缺三分之一,林思成也照樣能補。
    但這是精細化的無痕修複,它原先長什麽樣,你就要補成什麽樣。缺一毫米的胎與花,修複難度瞬間就會增加好幾倍:要補底胎,要補底釉、要補青花、更要補表釉。
    也就是昨天商妍提出的那六點:底胎膨脹係數,釉麵高溫耐受係數、多角度色恒常性、筆觸的觸感還原……
    何況還缺這麽多,而且還是好幾塊?
    “酥了!”商妍點點頭,如喃喃自語,“都說了,你別異想天開!”
    王齊誌沒說話,臉色一點一點的冷了起來。
    等於這半天的工作,全白做了。
    羅永盛(王齊誌以前在文物局的助手),你是幹什麽吃的?
    東西是王齊誌從京城找的,但之前隻了為了讓林思成練手,所以誰都沒有太重視。包括林思成,更包括王齊誌。
    因為誰也沒想到,練著練著,竟然練出來了個申遺?
    但現在怎麽辦?
    當然是重新找。
    暗暗嘀咕,王齊誌拿出手機,準備讓林思成換一件,比如先補嬌黃釉。
    然後他再抓緊時間找,最多三到四天,東西就能送過來。
    他都站了起來,商妍又擺擺手:“你先等會!”
    王齊誌下意識的抬起頭,往台上看了看:咦,林思成這表情,看著還行?
    眉頭微微皺起,但神色尚算平靜,輕輕的刮著瓷茬,直到再沒有瓷粉落下來。
    與之前對比,瓷片已窄了三毫米有餘,長度足有兩公分多,還恰好就是一處青花紋轉折的節點?
    出師不利,第一天,就上這麽大的強度?
    中度酥化,堪稱地獄級。
    不是不能補,而是難度很大……
    琢磨著瓷片,林思成聲音一沉:“檢測報告!”
    “唰”一下,博士的臉紅了起來。
    所有檢測都是他做的,包括病害診斷。查了衝口、裂縫、傷釉、傷彩,乃至色相變化,就是沒查鹽析與侵蝕。
    還有李貞,全麵清洗是她做的,來回三遍,竟然也沒發現?
    兩人低著頭,李貞遞上了報告,林思成卻沒接:“念!”
    李貞正了正神色:“胎體核心成份:SiO,含量……AlO,含量……顆粒……晶體結構……氣孔率……”
    “釉層釉料體係:元素含量……呈色影響……釉層化學組成:配方……折射率……熱膨脹係數……”
    “微觀特征:氣泡結構……分相結構……物質性能:硬度……密度……介電常數……”
    林思成慢慢的搓著瓷片:典型的成化早期“麻倉土+祁門高嶺土”的二元配方,陶土顆粒比永樂時期更為精細。
    釉料用的是蘇麻離青加平等青,配方更為複雜,發色更為獨特。
    相應的,修複難度更大。
    想補好,就得出絕招……
    林思成回憶了一下王齊誌從京城找來的物料,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準備的比較充分……
    過於專注,下意識的,就用起了前世的習慣,林思成的手指點著桌子,一下一下的敲:
    “李貞,胎泥備製:祁門高嶺土 70%、景德鎮麻倉土 25%、陳化藕粉泥 5%……重點:添加0.3%頭發灰(明代秘方,增強韌性)……”
    邵啟華(商妍學生,碩士)協助:青石臼捶打360次,重點:順時針90次→逆時針90次,循環4遍……加溫陳腐,溫度區間:4060度……重點:杉木桶陳放,每十分鍾翻攪一次……”
    “苗新(碩士),記:一、胎泥加碎瓷粉,過100目篩,用骨壓子壓實。二、純胎泥製備:三揉九捏……三、胎泥漿,濾布過濾……”
    “薑元山(博士),鈷料製備:回青料加石子青,比例三比七,用青花瓷片研磨……調色驗證,試片燒製觀察特征……”
    “馮琳:熟桐油加鬆煙墨,重量比三比一……”
    “工具……”
    剛說了兩個字,林思成下意識的頓住:五個助手,竟然全部安排完了?
    算了,自己來吧。
    他脫下手套,走向工具箱。
    台下,商妍和王齊誌麵麵相覷。
    前者是不太懂,雖然說懂一點,但信息量太多太集中,王齊誌的腦子一時沒轉過來。
    後者是驚呆了……是真的驚呆了。
    起初,商妍還感歎了一下,心想林思成直呼其名,把師兄師姐的稱呼全給省了,但反倒越有範兒了。
    聽到胎泥、鈷料,乃至桐油時,商妍還歎了口氣,心想林思成是沒苦硬找苦吃:今天這青花罐是非補不可?
    隨後,看到林思成一樣一樣的拿著工具:金剛刀、竹根鑿、度形規、魚形模……她才反應過,林思成要幹嘛:雕胎修複。
    說直白點:用木器才會用到的“榫卯結構”的形式,把因為酥化而缺損的瓷胎補起來。
    別說會,商妍見都沒見過,就在古籍上看過兩眼。
    甚至於要不是看到極有辯識度的度形規、魚形模,她甚至都想不起來。
    眼睛下意識的一突,又倒吸了一口涼氣:林思成,老師今天真就長見識了?
    心裏驚的不要不要的,但她反應極快,三兩步上了台。
    王齊誌後知後覺,緊緊跟在後麵。
    而後,商妍壓低聲音:“薑元山,你去協助林思成,鈷料我來……王齊誌,你準備工具……”
    話還沒說完,林思成頭都沒抬,隻是擺了擺手:“不用,你們記錄就好!”
    看著他趕蒼蠅一樣,商妍怔了怔,又撇撇嘴。
    隨後下了台,商妍拿起攝像機遙控器,距離調的更近,像素更為清晰。
    王齊誌裝模做樣的拿起馮琳丟下的筆記本,一臉茫然:“你撇什麽嘴?”
    商妍繼續撇:“他嫌咱倆礙事!”
    王齊誌怔了好幾秒,給徒弟找理由:“你一聲不吭的就往台上衝,衝上去就插手瞎指揮,擱我我也嫌礙事!”
    你懂個屁?
    商妍“嗬嗬”一聲,指著大屏幕:“你知不知道你學生準備幹啥?雕胎……”
    王齊誌怔了一下:“這不是清代的浮雕瓷上釉前的工序嗎?”
    “壓根就不是一回事……你咋就這麽笨?”
    商妍有點著急,連說帶比劃,“榫和卯知不知道?林思成準備用這種方法,把缺損的部分補起來……薑元山(博士)壓根就不會……不,他聽都沒聽過!”
    王齊誌瞪著眼睛張著嘴,愣了好久。
    “家具和房梁用的那個榫和卯?”
    “廢話!”
    厲害了,我的徒弟?
    別說商妍的學生了,老師我也沒聽過……
    王齊誌猛呼一口氣:“具體怎麽補?”
    商妍翻了個白眼:我咋知道?
    我要知道,就不會驚成那樣了……
    “意思就是……沒人會?”
    “有!之前是陳萬裏,孫贏州,馮先銘。現在是他們的幾位學生……”
    商妍岔開五根手指,“活著的就這麽多,全在故宮……王齊誌,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概念?”
    王齊誌的眼皮止不住的跳:他不知道雕胎修複,但至少知道商妍提到的那三位:現當代鑒定界的泰鬥,瓷界泰鬥,古陶瓷研究界的頂級專家。
    隻說一點:如今國內執行的館藏陶瓷品級,及鑒定級別,就是這三位劃分和製定的。
    恰恰好,三位全部受故宮邀請,曾任瓷器文保修複研究員。三位教的的徒弟不少,但技術最頂尖的仍在故宮。
    但那地兒有些傳統,特別是文保修複,一直延續師徒製。說直白點:真傳私授,所謂的學生,就隻能打打醬油。
    所以,商妍才說:會的,還活著的就五位,全在故宮。說問,林思成長這麽大,連西京都沒出去過,從哪學的?
    王齊誌斬釘截鐵:“書上!”
    商妍怔住,哆嗦著嘴唇,一句“放你娘屁”湧到了嘴邊。
    王齊誌半點都不急:“書上沒有?”
    當然有。
    但就幾本有限的古籍:《陶說》、《景德鎮陶錄》……但模糊不清,言語不詳,別說學,功底不夠讀都讀不懂。
    王齊誌緊追不舍:“這三位沒出過書?”
    當然出過,還不少。
    但如果靠論著就能學會,還何來的真傳?
    也不至於如今就隻有那五位會。
    商妍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想到鐵製文物,索性閉上。
    林思成就靠幾篇論文,連文物局文研院的核心技術都能推導出來,還有什麽是他學不會的?
    但學會是一會事,會用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齊誌又趁機打補丁:“再者,他也隻是試一試,不一定就能補成功!”
    商妍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孫贏州先生說過一句話:沒有二十年的苦練,雕不了胎。
    何況是榫卯結合?
    兩人再不說話,隻是盯著大屏。
    王齊誌是基本不懂,也就看個熱鬧。商妍研究了半輩子,在西大也是數一數二,但看著看著,竟也有些看不懂了?
    她知道“熟桐油加鬆煙墨”是滲透劑,需用毛筆仔全細細的塗浸在酥化邊緣及周邊,目的是加固酥化區。
    但她看不懂林思成的手法:先把瓷片泡到水裏,等氣泡冒完才會撈出,然後塗浸滲透劑,而且每次浸漬都極快,狼毫筆幾乎是一觸即離。
    想了想,商妍手一伸。
    王齊誌還沒反應過來,本子和筆就被搶了過去,手裏多了個遙控器。
    等抬起頭,商妍已經上了台,不過離得挺遠,也沒出聲。
    林思成看了一眼,又低下頭:
    “為確保酥化區結構穩定,滲透劑需達到3mm以上深度。但明代胎土,特別是成化胎土,含鐵量在0.8%1.2%,遇油易發灰,所以過量滲透會導致胎體變色……”
    商妍怔了一下,筆下記的飛快。林思成說那麽多字,她就用完了半分鍾。
    然後,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林思成,你補你的,我就是就近觀察一下!”
    王齊誌暗暗撇嘴,隻是觀察,那你還記這麽快?
    林思成笑了笑:“不妨礙!”
    確實不妨礙:前世的時候他一邊操作一邊講課,隻是常態。
    也不止是學生,好多時候,專家和領導能把實驗室坐滿,而且極吵。哪像現在,實驗室七八個人,安安靜靜,鴉雀無聲。
    “所以,滲透量要適可而止:每次浸漬不超過3秒,每次間隔兩小時,前後九次,所以孫贏州先生命名為三浸九提……重點:可使滲透深度控製在3.2±0.15mm……”
    手工活,卻能精確到毫米級?
    商妍又驚又歎,筆下飛快:“之前的泡水呢?”
    “這是元代的‘水映法’,既用來界定酥化邊緣,具體方法為:將瓷器浸入20℃蒸餾水,觀察氣泡析出路徑……重點:酥化區氣泡呈串珠狀排列……”
    商妍怔了一下:“但有顯微鏡?”
    林思成點頭:“對,所以後麵我又補充觀察了一下。但如果是申遺,還是盡量用傳統方法比較好。而且要盡量體現在申報資料中……”
    王齊誌才反應過來:從進了實驗室那一刻起,林思成就在準備申遺的資料了,所以才同步筆錄和影音記錄。
    他暗暗感慨,調整著頭頂的攝像機,離得更近了一點。
    林思成有條不紊,邊幹邊講。
    固胎、精雕、修形……底層、中層、表層。
    而後榫卯拚接,大罐胎體成型,並入爐烘烤。
    到這一步,商妍哪還有時間震驚:就林思成講的這些理論,她光是消化,都得以“月”計。等融會貫通,天知道得到猴年馬月。
    而後描補底釉、青花補繪,釉層處理、再次複燒……從前到後,林思成都用的是最為傳統,最為複古的方法:雙勾填色、水路留白、五水五色,蕩釉、吹釉……
    所有的工序,絕對都能在古籍裏找得到,但要說誰會用,舉國超不過兩巴掌。
    商妍已經無力震驚。
    當最後一刻,大罐出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括這幾天一直打醬油,打飯、提水、隻提供後勤支援的王齊誌:
    僅憑肉眼,誰敢說這是補的?
    再想想:之前破的那個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