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玉豬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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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鈞開著車,一直往東。
過了鼓樓,又過了鍾樓,然後向南。
大雁塔上蒙了一層土,霧塵塵,灰樸樸。大唐不夜城才開始建,貞觀廣場還在墊地基,外圍的城牆才砌了個石圈。
泥頭車來回跑,挖掘機轟隆震響。太陽仿佛蒙了一層毛玻璃,到處都是土和灰。
繼續往南,穿過湖畔,機器的轟鳴聲越來越小,空氣也好了很多。
隔著湖堤,芙蓉園鬱鬱蔥蔥,月牙形的芙蓉湖波光瀲灩。
林思成正看的仔細,奧迪停了一下,然後駛進一座宮庭式的大門。
草坪、林蔭、噴泉、假山,一一從眼前滑過。遂爾,出現幾幢合院式的別墅。
林思成怔了怔,下意識的回過頭:開過來時的那座宮樓式的門頂上,鑲著四個篆體大字:曲江公館。
2007年,要說西京的市中心在哪,肯定是鼓樓、鍾樓、開元。
但要說哪個的房子裏貴:芙蓉湖畔曲江公館。
鼓樓附近的樓盤一平才賣4000左右,這兒的別墅一平最低一萬五,最小戶型三百平。
2005年開盤,短短一年,一期一百二十套盡數售罄。
隻能說,有錢人真多。
前麵一輛高爾夫球車引路,奧迪跟在後麵,緩緩駛到一套獨幢別墅前。
鐵門自動打開,高爾夫球車進了庭院,郝鈞把車停在路邊,和林思成下了車。
邊往裏走,林思成揚了揚下巴:“大老板?”
郝鈞點點頭:“當然,神府開礦的,煤鐵都有。”
厲害了?
這是真大佬。
郝鈞又壓低聲音:“這位姓陳,算是富豪圈裏比較有名的收藏家。眼力也有點,就是癖好比較怪:越早的東西越喜歡,還什麽都收。所以,你知道……”
林思成當然知道:所謂術業有專攻,像老爺子,研究了大半輩子的文物,幹了大半輩子考古,夠專業吧?
動不動都還有打眼的時候,就如還存在銀行的那兩個俄玉。遑論普通的玩家?
所以,什麽都收,也就代表著極容易走眼。
再者,東西的年代越早,留存的相關文獻就少,自然而然,研究資料、鑒定的依據更少。
經驗不夠,一打眼一個準。
林思成點點頭:“那這次呢,鑒定還是出貨!”
“出貨!再是富豪,也不可能光進不出……”郝鈞比了個手勢,“加這次,我已經是第四趟了,還專程請總公司的師傅看了一次,仍舊有些拿不準……”
“什麽拿不準?”林思成心中一動,“那兩塊書案?”
“那個更拿不準,所以暫時不收!我說的是那方硯……”郝鈞稍一頓,“蓋上有龍,鹿角,五爪!”
五爪,真龍?
上次在岐山,見了一樽明代禦賜魚形硯,林思成都驚為天人。這次更厲害:冒出來了一樽漢代的五爪鹿角龍紋硯?
說簡單點:東西如果是真的,隻可能是天子硯,隻有皇帝能用。
關鍵的是,林思成的印象中,壓根就沒有出土過這一類的東西?
諸候用的螭龍硯倒是挺多。
他怔了一下:“大漢天子硯?”
郝鈞點點頭:“我看著挺像,總公司派來的師傅也說挺像!”
“那為什麽不收?”
“廢話,四百多萬,夠在這兒買一幢別墅了!”
郝鈞吐了口氣:“如果你也覺得挺像,那我就再找人看看!”
林思成哭笑不得。
其實這樣才對:沒有萬全的把握,誰敢收幾百萬的孤品?
兩人嘀嘀咕咕,進了大門。
台階上站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身後跟著一男一女。
相貌足有六七分像,一看就是父親加兒子和女兒。
還離著七八步,三人下了台階,老人邊握手,邊往後看了看:“郝教授,今天沒帶專家?”
“這位就是。”郝鈞指了指林思成,“陳總,你別看他年輕,眼力絕對夠用!”
真的假的?
老人狐疑了一下,又伸出手:“年輕有為!”
林思成笑了笑:“你過獎!”
兩人應該很熟,近似於半開玩笑,郝鈞並沒有過多的介紹林思成,隻說是朋友。
陳總也沒有多問,寒喧了幾句,帶著他們進了客廳。
裝修的很別致,也很有品味。
談吐也很文雅,也並沒有因為林思成年輕而忽略他。包括一對兒女也很有涵養,不太符合印象中煤老板一貫的氣質。
沏了茶,又聊了幾句,陳總讓兒子取了東西。
小陳總出了客廳,差不多五六分鍾,抱了一口盒子進來。
尺寸不小,腳步很沉,估計挺重。
放在茶幾上,打開盒蓋,一方青石蓋硯映入眼簾。
很大,直徑約有二十公分左右,通高約有十四五。
石質呈棕青色,硯蓋六條飛龍相互糾纏,六隻龍頭向心,共戲一珠於蓋中。
底部三足,蓋沿銘夔龍,硯沿紋連雲紋。
郝鈞取了出來,擺在林思成麵前,揭開硯蓋後,又拿出放大鏡。
林思成接過來,順手打了一道光。頓然,石現呈現出一種“棕中泛紅”的視覺感。
然後,他又將硯池翻了過來,平放到軟布上,拿著放大鏡仔細對比。
郝鈞不慌不急,陳總的表情卻越來越怪:還真讓這個年輕人看?
之前,他真的以為郝鈞在開玩笑。
驚奇歸驚奇,但尚不致於大驚小怪,四個人安安靜靜,默不作聲。
這一看,就是十多分鍾。
林思成直起腰,又往硯蓋上打了一道光:“石質為砂岩係石灰岩,一般時呈青灰色。但石中含有長石與石英晶體,雕好後又精心打磨,幾乎達到了‘鏡麵效果’的程度,所以遇到強光時,會產生色差效果!”
“蓋頂六龍交纏,龍身為立體圓雕。龍鱗如蓖紋,雕法為分層減地法。邊底飾夔龍與雲氣,這是高浮雕結合線刻……”
“底為三足,複合硯池:底部研墨,側槽存水……硯蓋與硯身采用榫卯咬合……”
林思成關了手電,稍拉開了點距離:“東漢後期的洛陽青泥石硯!”
“對,公司的吳老師也說是東漢後期……”郝鈞猛點頭,“然後呢?”
哪還有什麽然後?
林思成頓了頓:“無角,三爪!”
郝鈞愣住,下意識的往前一傾:是自己眼花了,還是林思成不識數?
數一數腳趾:一、二、三、四、五!
再看角:分生多叉,狀如掌狀……
陳總,包括兩位小陳總,都瞪圓了眼睛。看看林思成,再看看硯蓋,再看看林思成,再看看硯蓋。
林思成沒說話,在郝鈞的包裏翻了翻,拿出了一根釺針和一隻打火機。
然後往前一遞:“陳總,誰來?”
郝鈞愣了一下,其他三位盯著針,臉色微變:龍角和龍爪,都做過手腳?
好久,陳總接過針:“哪裏?”
林思成指著硯蓋:“十二隻龍角,全部是後加的。而但凡外伸,有明顯爪紋的龍爪,也全是後添的!”
後添的……看不出來啊?
郝鈞又低下頭:角紋很自然,爪紋更自然。包括角與爪的刻線中的包漿,與它處並沒有什麽不同。
正狐疑著,陳總捏著針,順著龍角用力一挑。
但沒挑動?
“陳總,得烤一下,環氧樹脂粘的,不是一般的牢!”
林思成遞上了打火機,“不過你放心,石頭的,燒不壞!”
估計關係是真好,郝鈞接過打火機,把針也要了過來:“我來!”
“啪”的一聲,火焰冒了出來,郝鈞照著龍角就燒。
頓然,石質上泛出一層油光。
大致烤了七八秒,郝鈞用力順著龍角的刻紋一挑。
“錚”的一聲輕響,黃色的積垢像是絲線,掛到了針尖上。
不長,就一公分左右。
但近兩千年前的東西,包漿早就是石材鏽為一體,怎麽可能說挑就被挑下來?
仔細再看:表皮那一層像是黃土,黃土底下,豁然是明晃晃的膠。
再看刻槽,足有兩毫米深。關鍵的是,刻痕嶄嶄新。而且邊緣、深度,都不是一般的整齊,這一看就是機刻。
像是不敢置信,陳總接過針和打火機,然後一挑一根,一挑又是一根。
郝鈞的臉黑成了鍋底。
如果林思成不來,他肯定還會請人看。但問題是,如果請的人也沒看出來呢?
這可是四百多萬……
郝鈞咬了咬牙:“這是怎麽弄的?”
林思成比劃了一下:“激光刻墓碑,見過吧……電腦複製繪圖,然後激光灼刻……估計就是從哪件東漢時期的文物上扒下來的圖樣,所以乍一看,才會覺得紋飾很自然!”
“我操他媽……”
罵了一半,郝鈞才反應過來:“陳總,我不是罵你!”
“我知道!”陳總歎了口氣,看著林思成,“那就是先用激光刻槽,然後又填的膠?”
“對,填完膠,再一層一層的往上貼包漿,讓膠慢慢的滲透。但貼的不是黃土……”林思成拈了一點,又搓了搓,“應該是從底座上刮下來的積垢,所以才看不出破綻!”
方法很簡單,效果卻奇好,瑞麗口岸的賭石場,大都用這種方法造半開窗的原石。
一騙一個準,甚至到2025年,上當的都一茬接一茬……
陳總又拿過了蓋:“螭龍也是龍,又代表哪一級?”
“列候!”林思成不假思索,“《後漢書·輿服誌》:諸侯王、列侯……器服得以龍為飾,然王(諸侯)降天子一等,列候再降一等。”
“即天子為五爪鹿角的真龍,諸候為四爪無角的螭龍,列候則為三爪螭龍,更或是降為螭虎(虎首龍身)……”
林思成又指了指硯蓋頂端半凸的石珠:“《漢舊儀》又載:諸候毋用金玉……如果是天子硯,這裏就該鑲玉珠,至少也是綠鬆石!”
“列候硯?”陳總“嗬”的一聲,“那現在還算不算列候硯?”
林思成搖搖頭。
當然不算,已經刻廢了。
陳總頓然明了,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又拿起茶壺:“林老師辛苦,先喝杯茶!”
林思成一臉古怪:自己也成老師了?
他忙應了一聲:“陳總你言重!”
郝鈞卻不以為然:這聲老師,讓陳陽焱少賠了四百萬。換成他,別說叫老師,叫爹都行!
老陳總親自倒,小陳總雙手端,林思成忙起身,接到手裏。
“林老師,你別客氣!”陳陽焱笑了笑,“家裏還有幾件,我一直覺得不大對,能不能請你再看一看?”
林思成點頭:“可以!”
來都來了?
再者像陳總這樣的身份,也肯定不會讓自己白鑒。
轉念間,兄妹倆出了客廳。這次去的比較久,差不多快一刻,兩人才各抱了一口盒子回來。
一一打開,林思成瞄了一眼。
隨即愣住:這什麽,玉豬龍?
長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