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倒脫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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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簾緩緩拉開,陽光透了進來。
    郝鈞一手手電,一手放大鏡,雙眼一眨不眨。
    越看,神色越怪。
    浸淫這一行二十年,鑒賞水平可能要比林思成差點。但是不是藥水洗的鏽,他還能看不出來?
    所以,要是讓他看過,他肯定不會讓陳陽焱買。
    似是猜到他想什麽,陳陽焱歎了口氣:“這兩件,都是大前天才收的!”
    郝鈞怔了一下,愕然無言:林思成給你估到了兩個月前。你倒好,一下子幹到了兩天前?
    郝鈞又翻來覆去的看,遂而,他頓了一下:“潔清白而事君,怨陰弇而不宣。煥玄錫以流澤,慎昭忠而承歡……師弟,這是諡評吧?”
    “對!”林思成點了一下頭,“漢天子賜諡!”
    啥玩意?
    郝鈞的驚了一下,眉毛一挑:天子硯沒見著,天子賜鏡卻見到了一方?
    但漢時,兩千石以上(郡守以上)的官員死後,皇帝才會賜諡。
    他皺著眉頭:“如果總結一下呢,什麽意思?”
    林思成言簡意賅:“敬!”
    郝鈞的眼皮止不住的跳:單諡,必為諸候列候,三公九卿。
    而且不絕對,西漢時大部分的列候公卿,依舊是雙諡:如蕭何諡文終、張良諡文成,霍去病諡景恒。
    唯功勳卓著,遠超於同朝眾臣,才會賜單諡:如曹參諡懿,衛青諡烈!
    關鍵的是,賜諡絕不會重複。
    所以這個敬,隻代表西漢時某位功勳極高,風評也極好的重臣。
    郝鈞努力回憶,卻想不起來。
    “誰?”
    林思成頓了一下:“張安世!”
    乍然,郝鈞已不止是眼皮跳,連心髒都開始跳:武帝時尚書令(類副相),昭帝時光祿勳(九卿),宣帝時大司馬(三公),霍光後大將軍……大漢富平候,張安世。
    前兩天,關興民還特地給他打了電話:經檢測,林思成買的玉溫明和遺策確實是西漢的東西。所以市局推測,張安世的墓很可能被盜了。
    還讓郝鈞幫忙留意一下,看市麵上有沒有相關聯的物件流出來,一旦發現,立馬通知他。
    結果才過了幾天,陳陽焱這兒就冒出來了一件?
    離這兒還這麽近,就十來公裏,怕不是剛挖出來洗了一下,就賣給了陳陽焱?
    郝鈞猛的抬起頭:“陳總,你買的?”
    “送的,西京的本地煤商,姓王,你不認識……”陳陽焱稍頓了一下,“說是加玉豬龍,總共隻花了百來萬!”
    百來萬買大漢列候明鏡,再加一隻玉豬龍,跟撿的一樣。
    但問題是,送的?一送就是兩件,而且兩件都有問題?
    陳陽焱是有關係,但關係大部分都在榆林。他是有錢,但怕就怕的是,有人覺得他太有錢。
    吃餃子不蘸醬油,太陽照過的地方,不一定全是光明……
    郝鈞皺著眉頭,“陳總,我說實話:這東西的性質,比玉豬龍還要嚴重。”
    如果隻是玉豬龍,相對好辦:畢竟是外省的東西(紅山文化在遼省與內蒙),影響力沒那麽大,本地單位重視程度相對要低一點。找家市一級的文博機構一捐,再要張收據就行。
    但銅鏡卻不一樣:一級甲等文物,還是從西漢帝陵旁的大漢列候墓裏剛挖出來的?
    隻要一個舉報電話,不出十分鍾,公安局和文物局就能找上門。
    “我知道,捐!”陳陽焱重重的一點頭,“不過郝教授,還得請你幫忙!”
    肯定得捐,但問題是,東西太敏感,捐都不好捐。
    受捐單位的級別必須要高,還得有熟人,不然你就算捐,人家都不要。
    啥,為什麽不報警?
    因為連陳陽焱自己都不知道,家裏像玉豬龍、更或是像清白鏡這樣的東西還有沒有,還有多少?
    所以,還是得想辦法捐,要是能找一位職級不低,最好能和省級文物部門說得上話的,再提前備個案。但陳陽焱的關係大部分都在榆林,省城真心沒這方麵的關係,隻能請郝鈞幫忙。
    郝鈞卻沒吱聲。
    說實話,他也就隻認識市裏的幾家博物館,估計不敢要。而省一級的,真沒打過交道。
    想了想,郝鈞看了看林思成。
    他和陳陽焱沒有,但林思成有。
    那套徐謂禮文書就暫時寄存在省博。而且這段時間,林思成基本天天都去。用王齊誌的話說,就差和省博的幾位科長和組長斬雞頭,燒黃紙了……
    轉念間,他又看了看陳陽焱。
    陳焱陽先是一怔愣,而後恍然大悟:這位年輕人,不但眼力高,關係更硬……郝教授,是這個意思,對吧?
    錢他有的是,隻要能平事就好……
    他頓然會錯了意:“道清(兒子),把東西收起來。道靈(女兒),沏熱茶……”
    吩咐了兩句,陳陽焱又一伸手,從茶幾的隔層裏取出包。然後拉開拉鏈,一樣一樣的往外掏。
    筆、印泥、印章、支票本。
    郝鈞愣了愣:我是讓你張嘴求人,沒讓你掏錢。
    你倒好,剛還裝的挺斯文,就這一下,暴發戶的氣質一覽無餘?
    驚愕間,陳焱陽已然攤開了本,取出了章。
    郝鈞不假思索,“吭”的一聲:“我沒讓你送錢。”
    陳陽焱怔了一下,抬起頭來。
    “算了,填三萬吧,鑒一件一萬,人情我欠!”郝鈞歎了口氣,“陳總和我關係不淺,師弟,你幫幫忙!”
    林思成頓了一下,卻沒答應。
    因為郝鈞一時情急,也可能是沒經曆這樣的事情,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件能捐,兩件也能捐,如果是更多呢?
    包括玉溫明和遺策,他也是先通知關興明。基本有了鑒定結論後,才聯係的省博。
    再比如之前的徐謂禮文書,犀角杯,以及南宋漆盒,那幾件挖出來都不知多少年了,他同樣先通知關興民備案,然後才聯係文博機構。
    漏不是不能撿,但要先保證不能把自己給弄進去。也不是不能捐,但有的時候你想捐,要先看人家要不要……
    轉著念頭,林思成輕輕一歎:“師兄,是不是還有一件?就你說的那兩塊書案……”
    郝鈞怔愣了一下:那兩塊書案,也有問題?
    就說從十一前就開始請他,林思成一直抽不出時間。今天隻是提了一下,他就答應的那麽快。
    怕不是自己一提那兩塊書案,林思成就猜到是什麽東西?
    “是什麽?”
    “東西還沒見,不太好下結論,得看過再說!”
    郝鈞猛點頭,又示意了一下。
    陳陽焱臉色微變。
    如果是一件有問題,還能說是意外。如果是兩件,至多也就是懷疑一下,如果是三件呢?
    那兩塊書案雖然不是那位王總送的,卻是他介紹的……
    我幹他娘!
    陳陽焱再也沒辦法聲色不動,甚至已顧不上遮掩,喊了秘書和司機,把兩塊長案抬了上來。
    兩塊都很長,約有兩米五,厚約三公分圖案相對稱:表麵髹清漆,又以朱漆繪北鬥七星及二十八宿星圖,星宿旁銘以“角、亢、氐”等宿名。
    再之下,隱約可見雲氣紋與四神(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輪廓。
    星點間以刻線連接,刻的很深,代表星鬥的眼和點同樣很深。林思成懷疑,之前應該以銀線連接星圖,又以寶石鑲嵌星辰。
    估計更早之前,被人盜走了。
    林思成伸手一指:“麻煩兩位,把這一塊翻過來!”
    秘書和司機將其中一塊翻了個個,露出隻髹清漆,並無彩繪的背麵。也無星圖,隻餘北鬥七星。
    看材質,豁然便是梓木。再看工藝:采用“夾紵胎”技法(麻布裹木胎後髹漆),漆層達二十道以上,總厚度僅半毫米。
    又仔細瞅了瞅,確實無誤,林思成點了點頭:“郝師兄,報案吧!”
    郝鈞猛的一怔,陳陽焱和一對兒女徹底愣住。
    林思成指著木板:“梓,萬木之王……《禮記·檀弓上》:天子之棺四重、諸候之棺三重:杝棺一,梓棺二……”
    “《漢書·禮儀誌》:星檢(星棺),鬥之匣。《西京雜記》:(星棺)下置七星板,上覆九星帳……來,兩位幫幫忙……”
    司機和秘書把那塊又翻了過來,林思成指了指相對稱的北鬥和星圖:“這就是下置的七星板,又稱星槎板……馬王堆帛書《五星占》又載:死者魂歸北鬥,魄歸蒿裏,繼而以七星二十八宿為棺底……《淮南子》又載:北鬥之神有雌雄,雄左行,雌右行,因此又分男女……”
    “所以,這不是什麽書案,而是兩樽西漢時的棺材的底板。依《禮記·檀弓上》,並《漢記》:桐為天,梓為地,墓主即便不為諸候,也為列候……又相對稱,照此推斷,死者應為夫婦。”
    林思成又指了指上麵的土鏽:“郝師兄,我直說:這兩塊七星板的土鏽,與我交給關主任的玉溫明、遺冊上的鏽跡別無二致。包括之前的那方銅鏡殘留的土沁成份,也應該和這上麵一模一樣……所以,我要說,這是張安世夫婦的棺材底板,你信不信?”
    稍一頓,林思成歎口氣:“郝師兄,你是老江湖,舊社會‘倒脫靴’的套路,你肯定比我懂!”
    郝鈞的臉色“唰”的一變。
    何謂倒脫靴?
    金蟬脫殼,瞞天過海:賊人準備作局犯大案,但怕事後官府追的太緊,就分出一部分極具代表性的贓物,半賣半送,栽贓給相對有點勢力的過江龍。
    目的很簡單:拖延時間。等官府和過江龍分出勝負,賊人早跑沒影了。
    也更說不定,該吃的全吃飽,甚至吃撐,就不追了呢。
    當然,說的是舊社會……
    郝鈞咬住牙:“老陳,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