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我娘她也愛吃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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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進祠堂青瓦時,羅姑娘手裏的酸黃瓜早沒了脆響。
她盯著木盒上那道漸漸顯全的"阿妧",後頸金紋像被火炭烙著,連指節都泛了白。
項公子把最後一顆毛豆莢丟進竹籃,餘光瞥見她攥著黃瓜的手在抖,喉結動了動——他總說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此刻看她眼尾泛紅的模樣,倒比見著百年老鬼還慌。
"要不......"他彎腰用鞋尖輕踢了腳邊的陶甕。
那是陳阿婆今早送來醃梅幹的,甕沿還沾著半片碎瓷。
清水"嘩啦"濺出,漫過青石板時正巧漫到木盒旁。
羅姑娘後頸的金紋突然灼亮,她下意識攥住項公子的手腕——瓷片遇水的刹那,地麵浮起淡淡光影,像有人用月光在石板上作畫。
是包桂花糖。
油紙包四角翹起,糖粒沾著碎金般的桂花,紙包邊緣歪歪扭扭寫著"妧兒愛吃"。
羅姑娘的指甲掐進項公子手背,疼得他倒抽冷氣,卻見她盯著那行字,睫毛抖得像被雨打濕的蝶:"我......我小時候在破廟牆上塗鴉,總有人用樹枝把歪扭的字描圓。"她聲音發顫,指尖虛虛碰了碰光影裏的字跡,"我娘墳前的碑,"羅氏之墓"四個字也是這樣的筆鋒,橫折處總帶著點......"她頓住,喉結滾動,"像故意藏著溫柔。"
項公子的手悄悄覆住她發顫的手背。
他注意到她眼尾那抹紅正往眼眶裏漫,忙清了清嗓子:"那、那"妧"是你娘名字?"
羅姑娘搖頭又點頭,眼淚"啪"地砸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我娘早被燒死了。
村頭王嬸說,我記事那年山火,有個女人抱著我往村外跑,最後被燒得隻剩半塊帶金紋的玉。"她抽噎著,後頸金紋隨著情緒翻湧明滅,"可、可這字......"
"我去查。"
趙師姐的聲音像浸了涼水的玉,清淩淩劈進兩人的低訴裏。
她不知何時已換上輕便勁裝,腰間掛著的青銅鑰匙串叮當作響——那是組織檔案庫的專屬鑰匙。"歸墟派當年的密檔我見過半卷,"她指尖撫過木盒上的鬆鶴雕紋,"創始人養女的事,或許有記載。"
羅姑娘剛要開口,趙師姐已翻身上了院角拴著的青驄馬。
馬蹄踏碎暮色時,她回頭衝兩人笑:"等我,子時前準回來。"
項公子望著漸遠的馬蹄印,又轉頭看羅姑娘——她正蹲在木盒前,指尖輕輕碰了碰盒蓋,像在碰什麽會碎的夢。
他喉結動了動,到底沒說話,隻蹲下來和她並排,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淚:"陳阿婆熬了桂圓粥,等會......"
"我不餓。"羅姑娘打斷他,聲音啞得像被揉皺的紙,"你說,要是我娘真的......"她咬著唇,沒說下去。
項公子卻懂了——她怕的不是真相,是怕那個在記憶裏被燒得隻剩半塊玉的女人,真的曾在某個清晨為她包過桂花糖,卻又在某個黃昏不得不把她丟在橋洞下。
子時三刻,祠堂的老鍾剛敲過第三下,趙師姐的馬就撞開了院門。
她懷裏抱著個牛皮紙包,紙角沾著墨漬,顯然是從故紙堆裏搶出來的。"找到了。"她把紙包攤開在石桌上,泛黃的賬冊裏掉出片焦黑的玉——和羅姑娘頸間常年戴著的半塊,嚴絲合縫。
羅姑娘的手剛碰到那半塊玉,金紋就像活了般竄上手臂。
賬冊上的字跡還帶著黴味:"歸墟初代聖女阿妧,因能力失控遭門徒背叛,活祭於祠堂地底。
嬰孩棄於村東橋下,命格無常,勿近。"
"村東橋......"羅姑娘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是王阿公撿我回來的地方。"她抬頭時,眼尾金紋漫到眉骨,"所以阿妧是我娘?
她被活祭前把我丟在橋洞下,怕我也像她一樣......"
項公子突然攥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燙得驚人,連聲音都在抖:"你是不是......早就懷疑過?"
羅姑娘望著石桌上的半塊玉,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賬冊上,把"勿近"兩個字暈成模糊的墨團:"我總騙自己,是我太笨,所以娘不要我。"她抽噎著,"可剛才看到桂花糖的字......我就知道,她不是不要我,是不得不......"
項公子突然把她攬進懷裏。
他的下巴抵著她發頂,聲音悶得像被捂住的鼓:"你遇著陳阿婆給你熬粥,遇著趙師姐教你畫符,遇著我......"他吸了吸鼻子,"所以現在起,我們才是你家人。"
羅姑娘的眼淚洇濕他衣襟,卻在聽見"家人"兩個字時,突然笑出了聲。
她抹了把臉,抬頭看項公子發紅的眼眶,故意抽噎著說:"那你以後......"
"我以後不搶你糖吃了!"項公子急得直擺手,"陳阿婆新醃的糖蒜都給你,行不?"
兩人的笑聲撞碎祠堂的夜時,小白狐不知何時蹲上了屋簷。
它銀毛在月光下泛著柔絲,舔爪子的動作慢得反常。
尾尖掃過瓦當的刹那,它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吹過簷角銅鈴的風:"有些事......該醒了。"小白狐的尾巴在瓦當上掃出半道銀弧,月光順著它濕潤的鼻尖淌下來,滴在羅姑娘仰起的臉上。
她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被這聲輕語激得一顫:"你說......我娘?"
"阿妧被活祭前,祠堂地下燃著七星火。"小白狐垂眸舔了舔前爪,銀毛在風裏泛起細浪,"她抱著繈褓裏的你衝進火場,火勢裹著怨氣往你天靈蓋鑽——那是歸墟派用來封印聖女的陰火,沾著就燒魂。"它抬眼時,瞳孔裏浮起血色的火舌幻象,"她把你往門外一推,自己卻被門閂卡住了裙角。"
羅姑娘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後頸金紋像活過來的蛇,順著脖頸往耳後竄。
項公子的手從她後背悄悄挪到腰側,隨時準備把人撈進懷裏——他看見她喉結劇烈滾動,像是要把湧到嘴邊的嗚咽生生咽回去。
"她撕了半塊貼身的玉,把你的命格裏三層外三層裹起來。"小白狐的聲音突然啞了,尾巴尖輕輕掃過羅姑娘發頂,"瓷片裏封的不隻是她的能力,還有句"阿妧的女兒要甜甜蜜蜜過一輩子"的執念。"它突然跳上石桌,前爪按在那半塊焦玉上,"所以你能看見鬼魂不是災星,是她怕你孤單,給你留的......傳聲筒。"
"傳聲筒?"羅姑娘的聲音輕得像飄在風裏的柳絮,指尖剛碰到瓷片,金紋"唰"地竄上手臂,在月光下織成一張發光的網。
項公子被這異象驚得後退半步,卻見她眼尾的淚突然止住了,瞳孔裏映著細碎的光,"我小時候總聽見......有個女人哼童謠。
王阿婆說我是說夢話,可現在想起來......"她喉結動了動,"那調子和陳阿婆哄小孫女兒唱的《桂花開》,像極了。"
趙師姐不知何時摸出懷裏的羅盤,青銅指針瘋狂旋轉,在她掌心撞出紅痕:"她的命格在鬆動!"話音未落,羅姑娘突然抓起石桌上的焦玉,按在自己額頭上。
月光"轟"地灌進她天靈蓋。
先是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像山泉撞碎在青石上——是村頭老槐樹下跳皮筋的小桃;接著是糯嘰嘰的童音念誦:"糖瓜甜,灶王爺,上青天",是陳阿婆剛會說話的小孫子;最後是此起彼伏的"羅姐姐",混著糖炒栗子的焦香,像潮水般漫過她的耳膜。
她猛地睜開眼,眼尾金紋已經漫到眉梢,卻笑出了聲:"三天後,小桃要在老槐樹下撿到半塊銀鎖片。"她轉頭看向趙師姐,"阿毛會在灶房偷吃糖瓜,被陳阿婆拿鍋鏟追著跑三條街。"
項公子的嘴張成O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你這是......"
"我能聽見未來三天內,所有七歲以下孩童的聲音。"羅姑娘摸著發燙的瓷片,指腹蹭過上麵模糊的"妧"字,"娘說,孩童的命最幹淨,所以她把能力藏在我和他們的緣分裏。"她吸了吸鼻子,"原來我不是怪胎,我隻是......"她抬頭看月亮,金紋在月光下連成鳳凰的形狀,"她留給人間的,最後一句軟話。"
祠堂的老鍾突然"當"地響了一聲。
原本暗紅的木梁紋路"唰"地轉為鎏金,像有人用金漆重新描了整座祠堂的雕梁。
趙師姐的羅盤"啪"地掉在石桌上,指針釘死在"乾"位:"這是......初代聖女的護山大陣!"她抬頭時,眼眶都紅了,"我翻遍歸墟派典籍,都說這陣在阿妧死後就潰散了,原來它隻是......"
"在等能聽懂它說話的人。"羅姑娘伸手摸了摸發燙的木柱,金紋順著她的指尖爬上梁頭,"它在等我相信,我娘不是被遺忘的,我也不是。"
項公子靠在門框上,看著她發頂的金紋像活物似的繞著燈籠飛,突然笑出了聲:"那你猜,上次說我"帶野丫頭壞規矩"的會長,下次來會不會帶禮物賠罪?"
羅姑娘歪頭想了想,金紋在她耳後晃出小漩渦:"我得再做個夢,看看他藏在馬車裏的錦盒,裝的是桂花糖還是......"
"打住打住!"項公子撲過來捂住她的嘴,耳尖紅得滴血,"陳阿婆說後日要帶小孫子來認幹親,你可別把人家孩子的話都提前說光了!"
小白狐蹲在梁上舔爪子,尾巴尖掃過新鎏金的"福"字。
它望著羅姑娘被項公子追著跑過天井的身影,突然輕聲道:"命運的火是燒不盡的,但有人願意替你扛著餘燼......"它跳上院外的老槐樹,銀毛在夜風中散成一片霧,"總比獨自在火場裏,好得多。"
月到中天時,羅姑娘站在祠堂門口,望著遠處黑黢黢的村口。
她摸了摸頸間的玉,又摸了摸懷裏的木盒——那裏麵的桂花糖紙,終於不再是月光裏的幻影。
"阿毛明日要去村口摘野菊。"她突然轉身對項公子笑,"不如讓他幫個忙......"
項公子看著她眼裏跳動的金紋,突然覺得後頸一熱——那裏不知何時,也爬上了一道極淡的金痕。
他剛要問,就見她蹦蹦跳跳往廚房跑,聲音飄在風裏:"我去跟陳阿婆說,明早要蒸桂花糖糕!
要最大的,夠全村小孩分的那種!"
老槐樹的影子裏,小白狐的眼睛亮了亮。
它望著羅姑娘跑遠的方向,尾巴尖輕輕點了點——那裏,正有幾個孩童的笑聲,從三天後的清晨,順著風,飄進了今夜的月光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