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我娘她也怕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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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裹著井台的濕涼漫上羅姑娘的袖口時,她正攥著那根褪色紅繩。
指腹摩挲過繩結上的焦痕,像在觸碰一塊被火烤過又急著淬水的老玉——燙得人心慌,偏又涼得刺骨。
"要放了?"項公子不知何時蹲到她腳邊,啃了半塊的芝麻餅屑沾在月白中衣上,倒比平日更像隻偷嘴的狸貓。
他的影子罩住水麵,羅姑娘這才驚覺自己的手在抖,紅繩浸入井水的瞬間,月光突然順著繩結淌開,在井壁上暈出淡墨般的字跡。
"妧七歲,夜啼不止,阿娘握我手至天明。"
她喉間發緊,指尖猛地掐進掌心。
這不是瓷片裏那些支離破碎的殘像,不是別人轉述的傳說,是真正的、帶著墨香的字跡——是妧兒自己寫的。
"你手在抖。"項公子突然抓住她手腕,芝麻餅的甜香混著他袖間若有若無的沉水香,"那字......"
"是她的日記。"羅姑娘聲音發顫,井水裏的字跡隨著波紋輕輕搖晃,像極了她三歲時蹲在破廟角落,用樹枝在地上畫的"娘"字,"我娘編長命鎖時,總說雙錢結要繞七圈才吉利......原來妧兒也有阿娘握著她的手,從天黑坐到天亮。"
項公子的拇指蹭過她發紅的指節,突然笑出聲:"我還以為你們這種能和鬼說話的,都該像灶王爺似的,端著個神仙架子不怕黑。合著你娘怕黑,妧兒也怕黑?"
"滾!"羅姑娘抽回手去推他,眼眶卻熱得厲害,"灶王爺才不怕黑,他......他隻是怕糖瓜粘牙!"
話音未落,祠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趙師姐抱著一摞泛黃的紙頁跨進來,發間銀簪撞在門框上,叮鈴作響。
她素日束得整整齊齊的馬尾散了兩縷,額角還沾著灰,倒像是剛從哪個積灰的密室裏扒拉出來的。
"找到些東西。"她把紙頁攤在供桌上,最上麵一張墨跡斑駁,"組織密檔裏夾著的,是妧兒十歲到十三歲的日記殘頁。"
羅姑娘湊過去,就見宣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孩童捏著筆硬撐著寫的:"今日又夢見阿娘,她說妧兒不怕,甜的東西要慢慢吃。"下一行被水漬暈開,隱約能辨"阿大拿土塊砸我"幾個字,再往後是"討到半塊糖餅,藏在破磚下,明天......"
"她那時候才十歲。"趙師姐指尖撫過"阿娘"兩個字,聲音輕得像歎息,"被族人當災星趕出去,在野地裏睡了三年,每天想的是阿娘說的甜東西要慢慢吃。"
羅姑娘突然想起自己七歲那年,被人販子扔進柴房時,也是攥著半塊硬糖,在黑暗裏數"一、二、三",數到一百就假裝阿娘會來敲門。
原來妧兒也數過,原來她們都數過。
"你是不是覺得......"項公子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聲音低得反常,"她不該被燒死?"
羅姑娘望著供桌上的殘頁,那頁"甜的東西要慢慢吃"被她的指尖壓出褶皺。
她搖頭,又點頭:"我隻是怕......怕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她。
一個人扛著所有鬼,一個人被當成神仙,一個人在黑夜裏數到一百,卻等不到任何人敲門。"
項公子突然伸手把她撈進懷裏。
他中衣的布料帶著體溫,芝麻餅的甜香混著沉水香,把她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可你早就不一樣了——她數到一百都等不到的人,你現在一回頭就能看見。
小不點兒會舉著紙狗撞你懷裏,趙師姐能翻遍三百年的破檔案,連我這種沒正形的,不也蹲在井邊陪你看鬼畫符?"
他的下巴蹭過她發頂:"你看,你有一群人撐著,哪像她......"
"喵。"
簷角突然傳來一聲輕喚。
羅姑娘抬頭,就見小白狐蹲在青瓦上,月光漫過他銀白的皮毛,連尾巴尖都沾著霧水。
他平時總愛眯著眼睛裝懶,此刻卻支棱著耳朵,琥珀色的眼睛裏浮著層水光,像要開口說什麽。
項公子順著她的目光抬頭,伸手揉她發頂:"看什麽呢?"
"沒什麽。"羅姑娘望著小白狐,突然笑了,"就是覺得......今晚的月亮,比平時圓些。"
小白狐甩了甩尾巴,慢慢趴下,把腦袋埋進蓬鬆的毛裏。
可羅姑娘分明看見,他的爪子悄悄勾住了一片瓦當——像在怕什麽,又像在等什麽。
小白狐的尾巴尖在瓦當上掃出細碎的沙沙聲,羅姑娘剛要收回目光,就見那團銀白突然從簷角躍下。
它落地時沒有半分聲息,連供桌上的燭火都未晃半分,隻將沾著露水的腦袋輕輕抵在她手背上。
“她死前最怕的不是火。”小白狐的聲音比平日低了八度,像被水浸過的古鍾,“是你孤單。”
羅姑娘的指尖猛地一顫,沾著墨香的紙頁“嘩啦”落在地上。
項公子剛要彎腰去撿,卻見她喉結動了動,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三轉,偏又咬著嘴唇不肯掉下來——像極了那年她蹲在破廟,明明餓了三天,卻把最後半塊冷餅塞給流浪的小乞兒。
“所以封進瓷片的不隻是能力。”小白狐抬起頭,琥珀色眼睛裏浮著層霧氣,“還有‘別學我倔強’的執念。她怕你像她當年那樣,明明怕黑怕得要命,偏要咬著牙說自己能行;明明疼得直抖,偏要把傷口藏在袖子裏。”
羅姑娘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突然想起井壁上那行“阿娘握我手至天明”。
原來妧兒不是天生的靈尊,不是不會疼不會怕的神仙,她隻是把所有的害怕都嚼碎了咽進肚子裏,再把最軟和的甜,留給後來的人。
“那我現在……”她聲音發啞,“算不算沒辜負她?”
小白狐用尾巴尖卷住她垂落的發絲,輕輕一拽:“你懷裏揣著芝麻餅,兜裏塞著小不點兒畫的紙狗,身後站著能翻三百年檔案的趙師姐,還有個沒正形的項公子——”它突然嗤笑一聲,“她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大概要哭著說‘我的小阿羅終於不用數到一百了’。”
項公子原本靠在門框上,聽到這兒突然直起身子。
他袖中沉水香混著未散盡的芝麻餅甜,一下子漫過供桌:“哎哎哎,怎麽突然cue我?我這叫——”
“叫及時出現。”趙師姐彎腰撿起地上的紙頁,發間銀簪在燭火下閃了閃,“上個月你為了給她找能鎮鬼的沉水香,跑了七家香料鋪;前兒小不點兒發燒,你蹲在床頭唱跑調的搖籃曲唱了半宿。”她抬頭看向羅姑娘,眼睛裏泛著水光,“我們都在,從來都在。”
羅姑娘望著三人,喉間像塞了團浸了蜜的棉花。
她突然伸手摸向頸間的瓷片——那是她藏了三年的秘密,是族人說她“不祥”時,她偷偷攥在手心的最後一點光。
“我想試試。”她聲音輕,卻像敲在青銅上,“不再藏著了。”
項公子的手在半空頓了頓,又慢慢收回去。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三個月前她在演武場露了半分能力,被長老會訓了半個時辰“不可招搖”;上個月她用能力救了被厲鬼纏住的孩童,卻被說“搶了靈師的功勞”。
可此刻他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覺得那些老古董的嘮叨,大抵是要作廢了。
羅姑娘將瓷片貼在額間,閉眼的瞬間,有細碎的光從瓷片紋路裏滲出來,像星子落進她的腦海。
先是“叮鈴”一聲,是小不點兒的銅鈴鐺;接著是“咯咯”的笑聲,是村頭二丫追著三狗跑;然後是一串清脆的童音,像泉水撞在石頭上:“月光光,照瓦當,阿羅姐姐梳小辮,項公子的芝麻餅香又甜——”
她猛地睜開眼,睫毛上掛著淚珠,嘴角卻咧到耳根:“是三天後村東頭孩子們要唱的新童謠!原來我不是怪胎,我隻是……”她吸了吸鼻子,“遲到了一百年的,妧兒的小阿羅。”
供桌上的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
羅姑娘這才發現,原本暗紅的祠堂地磚不知何時爬上了金線,像血脈一樣從她腳邊往四周蔓延。
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拄著拐杖的阿婆顫巍巍走進來,枯瘦的手摸過發燙的地麵:“妧姑娘……回來了?”
“她沒回來。”羅姑娘蹲下來,握住阿婆的手,“但我們記得她。記得她數過的一百個數,記得她藏在破磚下的半塊糖餅,記得她怕黑卻偏要給別人照亮。”
項公子靠在門框上笑,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正好罩住羅姑娘的後背:“那你猜,下次長老會的張老頭來查崗,會不會帶禮物賠罪?”
“我得再做個夢。”羅姑娘眨眨眼,淚珠在臉上劃出兩道亮痕,“看看他準備了什麽賠罪禮。”她轉身看向趙師姐,又看向小白狐,最後望向項公子,“這次,該我請客了。下次見麵,該我問——”她吸了吸鼻子,聲音突然清亮,“你準備好認錯了麽?”
祠堂外突然傳來“啪嗒”一聲,是小不點兒的銅鈴鐺。
羅姑娘探頭望去,就見幾個孩童扒著門框,三狗手裏還攥著半塊芝麻餅,餅屑撒了一地:“阿羅姐姐,我們明天去村口立木牌好不好?就寫……就寫‘妧兒家人’!”
羅姑娘望著他們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妧兒日記裏那句“甜的東西要慢慢吃”。
她蹲下來,摸了摸三狗的腦袋:“好啊。不過木牌要刷紅漆,要寫得漂漂亮亮的……”
項公子在她身後偷笑,小白狐歪著腦袋看她,趙師姐低頭整理紙頁時,嘴角也悄悄翹了起來。
月光漫過金色的地磚,漫過孩子們的笑臉,漫過那根褪色卻溫暖的紅繩——這一次,黑暗裏數到一百的人,終於等到了敲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