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 折斷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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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安齋裏,謝老夫人久不見兒媳過來,臉上滿是不悅:“沈氏怎麽還沒過來。”
    伺候她身旁的岑媽媽低聲道:“夜裏風雪大,外麵天也還沒亮透,夫人可能走得慢些,老夫人您別急,奴婢出去看看。”
    謝家長女謝玉茵早幾年就已嫁出去,是聽說孫家事才匆匆趕回來。
    見岑媽媽出去後,她坐在椅子上冷哼了聲:“什麽走得慢,我看她就是賤人矯情。”
    “她嫁進府裏四年,日日請安的,怎麽還會怕天黑路滑,母親你就是太縱容她了,才讓那狐媚子越發不知道規矩。”
    她想起沈氏那張臉就覺得膈應。
    明明同樣是成婚四年,她皮膚糙了,身材不如從前,那沈氏卻依舊美貌驚人,還記得上次回來見到她時,她那張臉一如往日肌若賽雪,一身皮子更是如剝殼的雞蛋白得晃人眼睛。
    時下女子奉行纖細柔弱,那沈氏卻曼妙豐腴,頰邊瑩潤似少女,偏偏眉眼又瀲灩勾人無邊風情。
    那腰肢纖細盈盈一握,胸脯卻鼓囊囊的,哪怕穿得再素,都靡豔得像極了勾人的妖精。
    下賤胚子!
    謝玉茵還記得那天她夫君瞧見沈氏時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就罵道:“那狐媚子指不定昨夜幹了什麽齷蹉事…”
    “胡謅什麽。”謝老夫人斥道。
    謝玉茵不滿:“我哪有胡謅,我都聽下人說了,昨天夜裏她勾了大哥去她房裏,您瞧瞧她那張臉,生來就是慣會勾引男人的,誰知道大哥會不會被她迷了去。”
    “行了!”
    謝老夫人重重將杯子放在桌上:“我看你這張嘴是越發不把門了,什麽話都說!”
    昨天夜裏霜序院的事情她自然知道,她雖然不喜歡沈氏,但也不想長子為此被人議論,更何況現在孫家被抓,小女兒也被連累下了獄,她哪有心思聽長女掐酸的話。
    屋裏母女倆鬧的不快,外麵岑媽媽回來。
    門前大紅色氈簾被掀了開來,她快步入內就說道:“老夫人,霜序院出事了,夫人被伯爺送去了祠堂。”
    謝玉茵頓時幸災樂禍:“那賤人進祠堂了?”
    謝老夫人橫了她一眼,這才沉聲問:“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淮知怎麽讓她去那兒?”
    岑媽媽回道:“奴婢聽說好像是為了孫家送來的聘禮。”
    謝玉茵原本幸災樂禍的笑容一僵。
    岑媽媽沒注意到,隻繼續說道:“孫家出事後,二小姐就被牽連,伯爺去了皇城司想要救二小姐出來,結果被拒之門外。”
    “那定遠侯有意深究孫家的事,伯爺怕牽連咱們府中,想要將孫家的聘禮還有往日送來的那些東西交還出去,誰知那些東西卻被夫人擅自用了。”
    謝老夫人眉心緊皺:“沈氏用了嬌嬌的聘禮?”
    岑媽媽點頭:“孫家聘禮沒了,伯爺動了大怒打了夫人,還將人送去了祠堂,隻是夫人咬死了說她沒拿孫家的東西,還說是老夫人拿的…”
    “她放肆!”
    謝老夫人動了怒:“她居然敢攀誣我?”
    那孫家的聘禮是留給小女兒的,她怎麽可能去動過那些東西,府中中饋也一直都是沈氏在管,不過怒氣之下謝老夫人也是滿心疑惑。
    沈氏性子清高,從不屑於後宅手段。
    府中這些年底子單薄,她尋了借口將中饋給了沈氏後,沈氏因著前兒媳的死貼心貼肺照顧府中上下,拿著嫁妝貼補府裏,就連嬌嬌出嫁的東西也是她給準備的。
    她怎麽會去動孫家送來的聘禮?
    謝玉茵原本還坐在一旁看熱鬧,此時卻是臉色有些不對,眼見謝老夫人生疑,她連忙抓著帕子起身說道:“母親,府裏既然出事了,那我先走了。”
    “這麽著急幹什麽。”
    謝老夫人叫住她:“你天不亮就過來,鬧騰著你妹妹的事連累你被夫家怪罪,不等你大哥過來問問情況…”
    謝玉茵連忙道:“不用了,大哥向來疼我們,玉嬌的事情他肯定會處理好,而且我突然想起徐家那邊還有事情,得先回去,等過兩天我再來看母親。”
    不對勁。
    謝老夫人微眯著眼,她太清楚這個女兒的性子,一貫的跋扈潑辣,稍有不順心就鬧得雞飛狗跳,她什麽時候這麽識大體了?
    “你在慌什麽?”她突然問。
    謝玉茵撐著笑:“母親說什麽呢,我有什麽好慌的……”
    “謝玉茵!”
    謝老夫人聲音陡沉,“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你?”
    想起剛才岑媽媽的話,還有謝玉茵一前一後的變化,她突然想起一個月前,謝玉茵曾跟她討要過庫房鑰匙,說是要去取一方端硯送給她公公當壽禮。
    謝老夫人心中一咯噔:“孫家的聘禮是不是你動的?”
    “不是我!”
    謝玉茵嘴裏雖然否認的快,可臉上的慌亂卻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真的是你。”
    謝老夫人猛地站起身來:“你是瘋了不成,居然敢動你妹妹的東西,還栽贓到沈氏頭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謝玉茵嚇得臉發白:“我沒有…”
    “還敢狡辯,是不是要我讓你大哥過來審你?”
    “別!”
    謝玉茵慌了神:“母親別叫大哥,我,我沒想栽贓沈氏的,我就是手頭有些緊才借用了一些,那孫家的東西放著也是放著。”
    徐家家底不如孫家,府裏就是個表麵光,她夫君雖是家中嫡子,上麵卻還有兩個哥哥。
    那日拿了府庫鑰匙,她原本隻是想取一點伯府私藏讓夫君拿去討好上麵的人,好能換個實權將來繼承家業,誰想就瞧著閑置在那的孫家聘禮。
    聽管事的說,府裏單獨給謝玉嬌準備了嫁妝,孫家的東西也不打算動用,她這才起了心思。
    “母親,你知道我的,我就是想要幫幫徐至,他要是不能往上爬就隻能一輩子當個無所事事的紈絝,沒權沒勢被人恥笑。”
    “我隻是一時糊塗,求你幫幫我,千萬不能讓大哥知道。”
    大哥嫉惡如仇,眼裏容不下沙子,他本就看不上徐至,要是知道她偷了家裏的東西給徐家用,他不會饒了她的。
    謝老夫人氣的臉皮都哆嗦,抬手就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你個糊塗東西!!”
    “母親…”
    謝玉茵扯著謝老夫人衣擺哭的厲害,
    謝老夫人又氣又怒,用力甩開長女的手隻恨不得能打死她,可到底是自己生的,來回走了幾步,才扭頭怒道:“孫家的聘禮你用了多少?”
    謝玉茵哭哭啼啼:“金銀用了一些,還有玉瓷頭麵和珠寶首飾,也取了一半帶回了徐家,好些都被徐至拿去送了人。”
    “剩下的呢?”
    “剩下的怕被人發現,和那些書冊字畫放在城西別院,”
    “我看你膽比天大,你還知道怕?!”
    謝老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見她哭得滿臉是淚好不可憐的樣子,深吸了口氣說道:“從今天起,你給我閉緊了嘴,不準再提這件事。”
    “可是大哥…”
    “你大哥既然認為東西是沈氏拿的,那就坐實了它。”
    謝老夫人眼底冷沉,終歸沈氏隻是個外人。
    謝家祠堂入冬後就陰冷潮濕的厲害,沈霜月被扔進去後大門就被重重關上,原本隻隱隱作痛的頭抽疼劇烈起來,四肢百骸也酸乏的厲害,身上衣裳根本裹不住半絲寒意。
    她坐在龕台前的蒲團上,望著高台上的牌位伸手摸了摸自己額頭。
    發熱了。
    難怪身子難受的厲害。
    臉上被打過的地方腫了起來,她忍不住輕歎了一聲,隻覺得這伯爵夫人當的狼狽又窩囊。
    當年謝家因她成為京中笑柄,姐姐又因她而死,這四年來她一直在盡力彌補,想要做好伯府主母該做的一切。
    她照顧府中上下,忍著他們所為,她以為真心就能換來真心,就算無法跟謝淮知成為恩愛夫妻,也至少能夠相敬如賓。
    可是他從來都不肯信她。
    三年前謝玉茵小產,是她推的。
    兩年前謝玉嬌摔傷,是她害的。
    就連謝淮知自己醉酒入了她房中,也是她故技重施不要臉的無恥下作。
    沈霜月有時候想著她倒不如死在了四年前,這樣也不用背著姐姐的命活的這麽累。
    祠堂裏不知外間天日,冷冰冰的地麵凍得人渾身麻木,她委頓在那裏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大門突然被人重重推開。
    兩個仆婦快步進來,抓著沈霜月就拖拽了出去,然後壓著她本就受傷的膝蓋重重落在祠堂門前的青石板上。
    謝淮知抓著個盒子就朝著她扔了過來,那錦盒砸破了她腦袋,盒子裏的東西稀裏嘩啦落了一地。
    “你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你說你沒拿孫家的聘禮,那為什麽在你的莊子上找到了聘禮單上的東西?!”
    身上衣裳沾了雪,細盈盈的腰肢仿佛承受不起身子的重量。
    沈霜月額前被砸的鮮血流淌,斂眸低頭看了眼地上的東西,張口時聲音嘶啞極了。
    “這些東西不是我拿的,我也從未曾見過。”
    “你還想狡辯…”
    “我沒有!”
    沈霜月也不知道是染了血還是因為身體太痛,說話時氣息不足:“我和沈家雖然不睦,但入府時的嫁妝並不少,孫家的聘禮固然貴重,但我明知你們厭我防我,我又怎麽可能去動。”
    她喉間疼得厲害,腦子也暈眩,撐著地麵才不至於摔倒。
    “我不知道這些東西你們是從哪裏找來的,但我可以發誓,我若是拿過孫家的聘禮,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的誓言要是有用,四年前你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謝淮知一句話就讓沈霜月倏然白了臉,她猛地抬頭看向他,黑怒的眼眸中滿是血紅。
    謝淮知被她眼底驚怒怨恨嚇了一跳,隻是還沒來得及細想,謝老夫人就已經被人扶著到了近前。
    “你還想狡辯?”
    謝老夫人怒聲道:“我以為淮知冤枉了你,勸著他命人搜查,可是查來查去卻在你陪嫁的莊子裏找到這些東西。”
    “我原想著你隻是一時貪心,孫家的東西沒了想辦法補足就是,可是你撒謊成性,死不悔改,簡直就是可惡至極。”
    謝老夫人滿是失望地看向謝淮知:
    “沈氏這幾年屢屢犯錯,你念著婉儀每每都隻是小懲大戒,卻不想這般縱容隻讓她得寸進尺。”
    “當年她害死了婉儀我以為她會悔改,卻不想如今又鬧出孫家事,若再這般讓她頑劣下去,早晚會禍害我們謝氏全族。”
    謝淮知想起故去的亡妻,想起那些從沈氏莊子裏搜出來的聘禮,忍不住沉了眼。
    “沈霜月,你認不認錯?”
    “我沒錯!”
    沈霜月被人按在地上不肯低頭:“我沒有拿過孫家的東西,我為什麽要認,那些聘禮是有人栽贓…”
    “好好好!”
    謝老夫人怒道:“你看看她,到了這個時候還想狡辯,她這是知道你顧忌沈家和婉儀,知道她是伯府主母你不敢真傷了她,可孫家才剛出事她就讓她丫鬟偷偷出府,不是心虛是什麽。”
    謝淮知想起剛才抓回來的那個霜序院的丫鬟,還有從她身上搜出來的貴重物件,眼中陰雲密布。
    “來人,把今鵲帶上來。”
    下麵人拖著個綠裙丫鬟上前,沈霜月見她被堵了嘴朝著自己這邊嗚嗚叫著,臉色一變,“你們想要幹什麽?”
    謝淮知寒聲道:“自然是嚴懲背主的丫鬟。”
    “你行事輕佻,屢屢犯錯,身邊的丫鬟沒盡到規勸之責,當年你下藥害死婉儀是身邊丫鬟唆使,如今又行偷盜,定也有她一份。”
    “你既然不肯認錯,那就由她替你受過。”
    謝淮知想起六年前的事情,臉上仿佛凝了層寒霜。
    “把今鵲拉過去給我打!”
    “不要!”
    沈霜月不在意自己如何,可萬沒想到謝淮知會怪罪今鵲,她穩不住臉色就想上前阻攔,“今鵲沒有背主,她是奉我命出府去替玉嬌周旋,她沒挑唆…”
    “還愣著幹什麽!”
    謝淮知用力抓住沈霜月,全然不顧她口中嘶喊:“還不拖過去。”
    祠堂前那兩個仆婦拖著今鵲到了院裏,將人按在了行刑的長凳上。
    沈霜月眼裏通紅,抓著謝淮知衣袍:“伯爺,伯爺你不能這麽做,今鵲跟這件事沒關係,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傷她……”
    “打!”
    謝淮知一聲令下,厚厚的寬杖重重落在今鵲身上。
    今鵲疼得臉上扭曲起來,哪怕堵了嘴也能聽到喉間抑不住的慘哼。
    沈霜月紅著眼就想撲過去,卻被謝淮知用力按住。
    下顎被狠狠掐了起來,她被迫仰著頭看著欺身上前的男人。
    “沈霜月,我答應過你阿姐不會動你,可不代表不能動旁人,你不認錯,自然有人代你受過。”
    “你好生看著,她就是你死不悔改的下場!”
    沈霜月被她抓著肩頭被迫看向院中,看著因為疼痛痙攣掙紮的今鵲,看著那棍棒落下隻片刻就染紅了地麵的血,那血刺眼極了,讓她猛地就想起四年前為了替她頂罪被活活打死的連枝。
    眼淚再也抑不住瘋狂湧出,她竭力罵著,拚命想要掙開,卻被壓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棍棒一下又一下落在今鵲身上。
    杖責本是厲刑,何況謝淮知存心下狠手。
    隻幾杖之後今鵲後背就皮開肉綻,她疼的嗚咽慘叫,鮮血落在地上,連腦袋都垂在了長凳旁,沈霜月扭頭狠狠一口咬在謝淮知手上,趁他吃痛起身朝著院中撲去,趴在今鵲身上。
    用刑的婆子來不及收手,那長杖“砰”的一聲落在她身上。
    “沈霜月,你瘋了!”
    謝淮知臉色鐵青大步上前將她拉開。
    沈霜月跪在地上拽著他衣袖嘶聲道:“謝淮知,我真的沒有做過,我沒有拿過孫家的東西,我沒有,你為什麽不肯信我……”
    她眼淚撲簌而落,砸在謝淮知手上,灼得他指尖縮了縮。
    “謝淮知,你信我,就這一次。”
    謝淮知很少看到沈霜月落淚,除了四年前她聲嘶力竭的哭喊,後來嫁進府裏就再未曾掉過眼淚。
    她做著最好的伯爵夫人,將府裏打理的井井有條,除了那幾次生事被揭穿,她連委屈的神色都少有。
    此時眼淚滾落,她抓著他衣袖手中發抖,讓他想起和婉儀剛成婚時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個明媚的小姑娘,他眼神微顫了顫。
    隻還沒來得及開口,謝老夫人就已斷然冷喝。
    “你讓淮知信你,可你這些年惺惺作態的還少嗎?”
    謝淮知臉上動容隱去,剛有鬆動的心猛地狠了下來,用力甩開沈霜月的手。
    “繼續給我打,你不認錯,那就讓她受著!”
    沈霜月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額上淌下來的血讓他蒙上了一層血色。
    明明當年他也曾溫柔待她,替她牽馬,和姐姐一起喚她阿月,可他為什麽不肯信她。
    她已經努力彌補,努力想要補償當年的錯。
    她恨不得掏出血肉來對他們,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什麽都沒做過,所有人都要逼她認錯?
    杖箸落於皮肉的聲音逐漸粘稠,今鵲的慘哼逐漸奄弱,沈霜月渾身發抖著眼淚滾滾而落。
    隻是認錯而已,隻是認錯……
    她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原本嬌豔的臉上滿是絕望死寂。
    院中枝幹光禿的玉蘭樹被覆雪壓得沉甸甸的,拚了命也直不起腰來,她碎了渾身脊梁,朝著地上伏了下去,額頭重重砸在地上。
    “我錯了。”
    “是我錯了。”
    “是我不該拿孫家的東西,是我不該死不悔改……”
    沈霜月伏在地上,額頭一次次的觸地,每砸落一次就說一句我錯了。
    額上滿是青紫,雪上赤紅彌漫,她如同斷翅的鳥兒,碎了骨頭,拔了羽翼,渾身鮮血淋漓地朝著所有人低頭。
    “我錯了。”
    “求伯爺饒了今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