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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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姿勢,她像是被保護在了他寬闊的雙肩和胸膛之下。
    “別擦了。”陳寧霄低聲而無奈:“我送去幹洗。”
    “嗯。”少薇這回不堅持了,收回手,將紙巾在掌心攥成一團,小心翼翼地、遲緩地抬起臉:“對不起啊。”
    她的小心翼翼不是擔憂他生氣,而是怕湊他太近,讓他厭煩,或者冒犯唐突了他。
    陳寧霄皺眉:“別這麽好脾氣。”
    “好。”
    她下唇上有一點熱豔的深影。
    陳寧霄目光定在上麵端詳了一陣,才問:“嘴巴怎麽破了?”
    經他一提,少薇下意識探出舌尖舔了舔,編道:“吃東西的時候不小心。”
    陳寧霄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起身,將手抄進褲兜裏。
    他一站起,氧氣才重回少薇肺裏。她跟著起身,這才發現水果攤老板不知道什麽時候回攤了,也不知這樣目不轉睛地盯了他們多久。
    這老板很會做好人,常把爛了洞的、蟲蛀的水果送給她和陶巾,少薇知道常吃這些爛氣的水果對身體沒好處,但似乎困窘至此,也沒資格挑剔人家的好心了,一來二去似乎承了這老板很多恩似的。
    “同學啊?”老板揮了下蒲扇,趕走燈下縈繞的飛蚊。
    少薇胡亂應了聲,揪揪陳寧霄衣角,低頭小聲:“走,走。”
    陳寧霄低頭看了看她很有骨感又很用力的手指,就這樣由著她拽著自己往前走,生出了一股懶洋洋的味道。
    少薇不覺,悶頭拖著他疾走。終於到了樓底下,長長鬆一口氣,“到了。”
    這是一棟樓齡超過十年的自建房老樓,每一處的窗戶和陽台都裝著銀色的鋁合金防盜窗,令人覺得壓抑,尚清種的藍雪花從柵欄種探出了一支腦袋。
    陳寧霄的視線玩味向下,提醒的意味分明。少薇如被火燎,噌地一下縮回手,手指撚了撚,像是無所適從。
    陳寧霄本想放過她,見她如此倏然改了主意:“手感怎麽樣?”
    少薇將手藏到背後,校服底下的身體陣陣冒汗,鎮定地跟他有一說一:“很高級,跟那件襯衫一樣。”
    “哪件?”
    “你上次借給我的,黑黃白細格紋的。”
    陳寧霄不記得了:“什麽時候的事?”
    “……一個多月前。”
    既說到這裏,不還也不行了。少薇拉開書包拉鏈,從夾層裏翻出襯衣:“給,洗幹淨了的。”
    陳寧霄一眼就看出來,這件對他來說不值一提的衣物被她整日攜帶。
    他的明知故問中有不懷好意:“這麽巧,知道今天一定會碰到我?”
    少薇應一聲“嗯”,藏著臉自如地說:“因為要來你家麽,所以想著碰一碰運氣。”
    知道她在嘴硬陳寧霄也沒拆穿她,而是挺玩世不恭道:“留著吧,萬一還有下次。”
    少薇一愣,這回整個耳廓緋紅了。什麽下次?生理期弄髒褲子的下次……說起來也真有這恐懼,刻進每個少女青春期的噩夢裏。少薇這噩夢比別人要強烈點,因為她氣血不好,不規律。
    多餘的道別話也沒有,陳寧霄目送她進樓後便轉身離開。少薇一口氣衝上二樓,擰鑰匙開鎖,衝到防盜窗邊。角度有限,她隻來得及瞥見他兩秒的背影。
    其實不該讓他送自己回家的,假如她在他麵前還有一點包袱,一點自尊自矜的話。
    她今天是硬逼著自己被他一路送到這兒,像當他麵抖開一件灰塵漫天棉絮亂飛的破棉襖。
    ·
    還得去醫院陪陶巾,少薇很快地洗漱一番。尚清今天不知何故這麽早在家,倚靠在門框上調侃她:“哪個男明星被你帶回家了?”
    少薇抹掉臉上的水:“你看到了?”
    “能看不到嗎,有帥哥在的空氣都不一樣。”
    少薇忍不住抿住唇瓣,這是她試圖扼殺笑容的招牌動作,但往往隻是讓自己的笑變得更生動動人而已。
    “你喜歡他?”尚清一副看透的樣子。
    少薇臉色撲紅,匆匆低語:“沒。”
    “少來。”
    “喜歡不起。”
    尚清換了隻腳當重心,仍是抱著胳膊:“他條件比你好很多?”
    “大概吧。”少薇想了想:“一個太平洋的差距?”
    尚清噗嗤一笑:“瞧你沒出息的樣子,難道喜歡也要配平檔次?你用山寨機,就去喜歡富士康擰螺絲的,我用ihone4,才能去喜歡坐辦公室月薪一萬的。你住自建房出租屋,你就安安分分喜歡打工的,她住別墅,才有資格喜歡公子哥?”
    少薇被她連珠炮似地一陣嗆,又剛好水珠從睫毛上滲進眼睛裏,一時間隻覺得尚清身影影影綽綽的看不清,但身形真利落如俠女。
    “真沒。”少薇用毛巾擦幹臉,衝她乖巧展顏:“不是喜歡,隻是向往。”
    像蓋茨比向往著長島的那一盞綠燈。
    她還得去陪陶巾,話題便停在了這兒,將洗幹淨的病服塞進包裏後匆匆下樓。
    時間有些晚了,少薇抄了一條通往公交站的近路。這條路上沒那麽多店,隻有兩家隱蔽的網吧。道路黑黢黢,她隻顧埋頭疾走,不小心便撞上人。對方倒是反應快,伸手攔了一下,免了她鼻梁骨撞疼。
    “對不起對不起……”少薇匆忙道歉,一抬頭:“梁閱?”
    “少薇?”梁閱鬆開攙著她的手。
    “你怎麽在這兒?”
    梁閱指二樓那塊燈牌:“上了會兒網。”
    好學生也進網吧?打遊戲成癮的孩子很多,教導主任和班主任每周都要親自去網吧裏提溜出一串典型分子。梁閱是理科實驗班的優等生,家境又不太好……
    梁閱道:“這裏離學校遠。”
    “嗯?”
    “意思是不會被抓到。”
    “哦。”少薇恍然大悟,剛剛倒沒想到這裏。“我還要去陪外婆,先走。”
    “我送你吧。”梁閱抬起手,指尖套著一枚鑰匙環,“你坐的那班是不是二十分鍾才有一班?”
    少薇看了眼時間,距離下一趟進站還有三分鍾,這點時間顯然不夠她趕到。
    “我騎車很快,而且可以抄近路,走吧。”
    少薇自詡跟他沒交好到這份兒上,也不是能坦然接受別人幫助的個性,躊躇片刻:“太麻煩你了。”
    “車就在前麵。”
    就是每次在酒吧外交通島看到他時他騎的,帶後座的山地公路兩用自行車。少薇坐上去,一手抓後座的架子,一手扣他車坐墊的支架,小心翼翼的拘束模樣。
    梁閱沒多話,知道她坐穩後便蹬了起來。
    風從前方主幹道的岔路口灌入,吹散了巷道裏滯悶的空氣。小巷從黑到明,自行車帶著少薇撲進主幹道的光明裏。
    大約是為了趕時間,轉彎時梁閱也沒怎麽減速,車把連捏都不帶捏一下的,徑直壓低重心破風。少薇哪有提防,驚呼一聲趕忙揪住了梁閱腰間的衣擺。
    車流陸續在紅燈的斑馬線前匯合。
    陳寧霄接著喬勻星的催命電話,餘光隻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便看到了這幅畫麵——城市晚高峰的紅色車尾燈海洋,自行車、男高中生、坐在後座的少女。
    “不會遲到。”梁閱半回過臉來保證道。
    “沒關係,安全第一。”少薇挽起頭發,隨手綁了個低低的馬尾。
    “幹嘛呢,聽沒聽人講話?”喬勻星連叫了好幾聲。
    陳寧霄回過神來,視線也隨之收回,麵無表情“嗯”了一聲:“聽著呢,剛剛說什麽?”
    喬勻星:“……”
    聽了個空氣是吧。
    直行和左轉的綠燈都亮了,自行車尚未蹬出,兩人便聽到一聲引擎咆哮聲,餘光內,一台黑色轎跑以別人望塵莫及的啟動速度領銜過了彎。
    騎在自行車上的少年,不自覺緊了緊捏著車把的手。
    “那車很貴吧?”梁閱若無其事地問。
    “問我嗎?”少薇被問住了,“我不知道,大概吧,我對車沒研究。”
    她沒來得及看清車牌,不知道那是陳寧霄的車,看清了也會以為自己看錯了——陳寧霄不是這種會玩跑車炸街的人。
    到了醫院,梁閱隨少薇一同上樓,問候了一番陶巾。他挺講禮數,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在樓下水果店買了一些精品水果。雖然少薇一個勁說這裏東西很貴,讓他別這麽客氣,但梁閱還是很堅持。
    他走後,陶巾笑眯眯說這是第一個來探望她的同學,“我們薇薇也是有朋友的。”
    少薇正麻利地給自己鋪著今晚的折疊床,聞言動作頓了一頓。梁閱竟是第一個來探望奶奶的同學。這樣他就是她的朋友了?真不可思議的交往,她好像沒做什麽,隻是幾次碰巧接受了他的好意而已……
    但是有朋友的那種感覺終歸是令人振作的,而且梁閱跟她一樣沒錢,維係這樣一份友情應當不會太吃力。
    護工與少薇交接好工作自回家去。剛出病房,電話便很懂事地撥往了雇主那裏,匯報說老太太今天一切都好,小姑娘今天來得遲了些,是一個男同學陪她過來。
    宋識因往溪流缸裏撒著魚食,說:“這麽晚。”
    護工不知他何意,便沒亂回。
    ·
    陶巾的手術在下周二,少薇一整個星期天都在陪她。吃午飯時宋識因突然現了身,帶她和後天的主刀專家吃了頓飯。
    這頓飯並不隆重,少薇看出宋識因和對方關係不錯,不必走那些虛禮。麵對專家,宋識因介紹少薇是自己故人之女,隻是故人走得早,他隻好盡心多照顧。少薇一天到晚幾套校服輪著穿,專家沒往別處想。
    吃完飯,少薇冷不丁說:“我爸爸沒死,你能別說他走得早了嗎?”
    宋識因饒有趣味盯她:“抱歉,從沒聽你提起過父母,看你和外婆相依為命就想當然了。他們在哪裏?可以的話,不如見一見。”
    少薇沉默了一會兒,“在山東。”
    “務工?”
    兩人一邊聊一邊往住院部大樓走。電梯從負一層升上來,已站了不少人。少薇和宋識因站在靠近梯門的地方,順手按了關門鍵。電梯即將閉合的瞬間,一隻手伸進來攔了一下,繼而走進來一個穿校服的瘦高男生。
    少薇與他四目相對,過了兩秒才平靜地出聲:“梁閱。”
    梁閱的目光在她和宋識因身上流連兩秒,點點頭,轉過身來麵對梯門,站在了少薇的另一側。
    電梯停靠樓層,三人前後走出,宋識因問:“你同學?”
    少薇毫無情緒波瀾地介紹:“這是梁閱,我的高中同學,這是宋叔叔。”
    梁閱張口叫了一聲,接著對少薇解釋:“剛好在附近,順便來看看外婆。”
    他本來就不是善言辭的人,這之後便再沒什麽話了,隻是聽著宋識因和陶巾關切寒暄,交代術前注意事項,又說少薇有他照顧,不會耽誤學業。
    梁閱一柄水果刀用得很穩,將一顆蘋果從頭到尾轉著圈地削了皮。他這麽幹的時候,少薇就坐在窗邊,目光越過窗框和玻璃,平淡而放空地望著外麵的天空和香樟樹的樹冠。
    將蘋果削皮切成小塊後,梁閱將這隻水果碗穩穩地放在少薇懷裏,繼而起身告辭。
    少薇看了宋識因一眼,征得他同意後才對梁閱說:“我送你下去。”
    一路無話。少薇想著是不是該解釋什麽,免得梁閱誤會,卻又自己對自己發笑,不知道解釋有什麽用。況且莫名其妙提一下不也挺此地無銀的?
    梁閱倒是主動問了:“你親戚?”
    “我哪有這麽有錢的親戚。”
    “那就是好心的社會人士。”梁閱用上新聞語般專業表述。
    少薇的笑裏不是沒艱澀:“多虧他幫忙。”
    “你要注意保護自己。”梁閱淡聲提醒:“別讓人撞到了,會有閑話。”
    少薇目送他騎自行車的背影遠去,回到病房後宋識因也要走了,她不得已又送了一遭。
    “這個毛頭小子喜歡你?”宋識因沒什麽表情地問。
    少薇張口結舌:“沒有,我們很少接觸。”
    宋識因笑了笑:“我看你不像是會早戀的人。你拎得清,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
    少薇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能承他這麽大的讚美,又或者這隻是一句警示、威脅。
    司機已將車開了過來,宋識因在車門邊站定,一時沒進去,而是看著蒼白樸素的少薇道:“我幫你這件事,你也別想太多。”
    少薇一愕,宋識因卻沒再多說什麽,徑自坐進了車裏。
    少薇想起第一次在酒吧見到他的模樣,當時他提醒她不要隨便喝別人遞來的水,後來又隨手給了她一次見世麵的機會,再之後就是這次解了燃眉之急。其實接觸他不多,但次次他都衣著講究而神態端正,一雙天然帶笑的眼睛又讓人不自覺心生信任。
    這樣的人,她因為他借錢幫了她就認為他對她有壞念頭,是不是平白無故看低了他、矮化了他?何況他從未對她有動手動腳或言語淺薄之時。又何況她還隻是一介毫無風情的高中生。
    也許她是真的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