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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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去學校時總疑心自己身上酒味未散。
    早上起一大早給陶巾準備早餐,又草草用冷水洗了個頭,頭發未幹就出門了,結果還是遲到,被親自站崗的教導主任堵在校門口。醉得太厲害,該補的數學卷子也開了天窗,要背的英語課文也被抽查到,少薇隻覺得一上午總在罰站。
    辦公室裏,剛下課的英語老師扔下教案,看上去是被班上氣得不輕:“現在的學生到底想幹嘛?主課也這麽不上心!還有這個少薇——英語提上去她能往前衝多少名!自己不上心,難道指望我們這些老師幫她上心?”
    午休前,韓燦不得已將少薇叫進辦公室。
    “你想幹嘛?遲到、欠作業、欠背誦,抽查什麽不會什麽。”韓燦一個一個掰著手指:“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你指望著自己能上個頤慶師範就高枕無憂了?!再這麽下去,你連師範都上不了!”
    少薇悶聲不吭地聽著數落。
    韓燦搖了搖頭:“我對你很失望。人要是早早放棄了自己,誰都扶不起來!”
    少薇像被霜凍了似的臉色變了變,擠出了石頭似的幾個字眼:“我沒有……放棄自己。”
    韓燦噎了一下,握成拳的指節在辦公桌一扣,但什麽話也沒再說。
    她給少薇做過家訪。十二中每年有招收貧困生、鄉鎮村生源的硬指標,窮的孩子韓燦不是沒見過,家徒四壁、父母雙殘疾都驚不到她,但少薇和他們都不同。她城鎮戶口,父母都還活在戶口本上,陶巾在鄉下還有一塊宅基地和一塊田。總有比她更苦更難的人拿到指標。
    韓燦也知道自己隻督促她學習有點何不食肉糜,但不學怎麽辦呢?不學去學那些非主流、混混少女,早早戀愛、打胎、被人騙進小旅館y、洗頭嗎?
    末了,她看著少薇的雙眼:“我相信你能站在這個辦公室裏,已經走過了很遠很難的路。再堅持一下。”
    少薇笑了笑,輕點了下頭。
    走出辦公室,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右手麻絲絲的,腫得厲害,貧血的青色血管在蒼白手背上蜿蜒。
    是的,她已經走過了很遠很難的路,才能堅持在這棟教學樓裏,所以,就這樣吧?差不多了,她已經很了不起。
    少薇後來還跟孫哲元去過一些場合。次次都喝酒,除此之外,孫哲元倒沒有讓少薇做什麽出格的,也沒太讓人動手動腳。少薇不知道,他是在展示她,這是她的亮相期,在此期間的她值得保護。
    喝了酒的夜晚,少薇就在尚清家借宿。有一天聽到外婆咳嗽得厲害,她卻不敢去給她倒水,怕酒味讓她擔憂,還是尚清拿了鑰匙去端了水。
    尚清踢踏著拖鞋去了對門,推開了陶巾的臥室。
    “老太太呀。”她給她倒水掖被角的動作看上去很麻利,其實卻輕柔,“你女兒不孝,苦都讓你外孫女吃了。”
    做完這一切後她沒立刻回去,出去看月亮。
    滿月,又大又圓,亮的斑點,暗的斑點。
    尚清看著看著笑了一氣。真是,窮也窮得千瘡百孔呢,月亮的孔,窮人的橋洞,蜷縮著小女孩。
    ·
    第五次借宿在尚清床上後,尚清把她薅到了人才市場。
    雖然已有線上招聘渠道,但線下的人才市場仍是很重要的一個求職窗口,不乏一些傳統實業或店鋪的好崗位。尚清在門口推她:“得賺錢對吧?去啊,我就不信你隻能幹你現在幹的那種事。”
    少薇擰眉:“我隻是喝喝酒,不是你想得那樣。”
    尚清不屑地哼笑一聲,簡直像危言聳聽:“你這樣的我見的多了。”
    因為求職的人多,人才市場的門口布了龍行蛇盤的鐵馬,少薇被後麵的人流推進隊列中,不得不往前走。
    “那你呢?”她回頭問。
    “我啊?”尚清大笑道:“我中專肄業,就不進去丟人現眼了吧?”
    她目送少薇走進求職的隊伍中,從口袋裏摸出了一盒煙,轉過身在背風處點燃。
    ·
    “少薇?”
    沒想到在這裏也能聽到人喊她。少薇四處尋找聲音來源,結果是被喬勻星拍了肩膀。他暑期要進叔叔的公司做人力實習,剛好這周有了比較重要的新崗位招人,就抽了一上午來看看。
    “你怎麽在這兒?”雙方同時問。
    喬勻星說了情況,少薇則說:“我來看看工作機會。”
    “簡曆呢?我幫你推一推?”
    少薇兩手空空,書包裏放著黃岡真題卷,隻好尷尬笑笑。
    “那你先找,待會兒中午我們一起吃個飯。”喬勻星一邊往企業檔口走一邊還回頭喊:“別走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少薇轉了一圈,出來後跟尚清交了差,接著就在一旁便利店的露天餐桌上寫起了作業。
    終於捱到了中午,喬勻星連著曲天歌一塊兒出現了,兩人下午要去陳寧霄那兒玩任天堂新出的遊戲。
    曲天歌叫了一份關東煮,喬勻星看她吃便也饞了,問少薇要不要,少薇說自己吃過了,看著兩人吃。其實肚子餓,細微地叫了一聲,幸好周邊嘈雜。
    曲天歌問:“你那工作不是幹得挺來勁的嗎,怎麽突然想換?”
    “就是看看機會。”少薇已學會了含糊其辭,拜托道:“你別告訴陳瑞東。”
    曲天歌笑著“嘁”了一聲:“我最煩亂嚼舌根的人。”
    “那你想找什麽樣的?上午找到了嗎?”喬勻星關心。
    “說實話還挺難的。”少薇中肯道,一樣一樣掰著指頭:
    隻能上晚上九點之後的夜班,且不能超過十二點;
    離頤大不能太遠;
    酒吧太鬧了,最好能換個清淨點的。
    最重要的是,得能接受她高中生的身份。雖滿16周歲已過了國家法律那關,但一些招工單位還是怕麻煩,比如是瞞著父母的,完了回頭被父母告到勞動局去。況且16歲就出來打工,哪個正經人家舍得呢?於是就總疑心這小孩有什麽毛病,比如少管所出來的,比如有偷竊毛病……少薇經曆過這種揣測。
    她說完也覺得好笑,這是求職還是求老天保佑?
    喬勻星一邊嚼牛肉丸一邊聽,聽著聽著,嘴巴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眉頭卻是越來越皺得深,眼睛也越聽越睜得大。
    少薇自嘲:“算了,不可能找到。”
    “怎麽不可能?!”喬勻星咕咚一聲將那顆牛肉丸吞了下去,一拍大腿:“你說巧不巧!陳寧霄那裏還真就有這麽個機會!簡直特麽的量身定做!”
    嗯?喬勻星說完歪了下腦袋。是不是有點太量身定做了點?
    突然聽到陳寧霄的名字,少薇的心重重一跳。
    “陳寧霄那裏怎麽會有機會?”曲天歌將簽子在紙筒裏戳了戳,若無其事地問。她今天妝畫得很精致,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
    喬勻星嘴巴快得很:“就前段時間他讓蔣帆幫他在他們家便利店裏找個工作,人蔣帆都找好了他又突然沒要了。”又轉向少薇:“你問問他,說不定那機會還在。”
    少薇聽明白了,但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很熱心。那是陳寧霄為別人找的機會,她怎好意思鳩占鵲巢?
    曲天歌比她更關心:“幫誰找呢?”
    喬勻星咳嗽兩聲:“你猜。”
    曲天歌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臉上更若無其事了:“該不會是羅凱晴吧?”
    羅凱晴……少薇覺得這名字耳熟,一時卻對不上號。
    “羅凱晴這麽優秀,還用靠站便利店賺外快啊?”
    曲天歌輕輕地“哼”了一聲,垂著眼睛沒說什麽。
    喬勻星估摸著大小姐是動氣了,連忙解釋道:“好了好了,我是真不知道,估計是男的吧,哪個女的想幹夜班?”
    想、且隻能幹夜班的“女的”本人就坐在桌邊,喬勻星忙裏抽空安撫少薇:“你情況特殊。”
    少薇不由得笑了一下,覺得喬勻星挺可愛的。
    也許是這法國梧桐投下的光影鬧的,喬勻星發現她這一笑著實有點好看,愣道:“哎你別說,我現在發現你長得真挺好的。”
    少薇也愣,目光下意識找向曲天歌的臉色。曲天歌雙手環胸往後躺進塑料椅中,得意笑道:“我就說吧。”
    反而少薇不好意思地撥了撥額前劉海:“可能頭發長長了吧。”
    曲天歌心情頗好地指點她:“你把你那些便宜衣服扔扔掉能更好看。”
    少薇抿起兩側唇角,露出一個馴順的笑容。
    曲天歌前傾身體,小臂懶懶地搭著桌沿:“這樣就對了。我給你介紹男朋友怎麽樣?讓他養你。”
    喬勻星立刻唱反調:“你別坑她啊。”
    曲天歌反問他:“怎麽叫坑,我問你,你這樣的交女朋友,吃喝買是不是全包了,大年小節紀念日的還給紅包?”
    喬勻星一愣:“是。”
    “是不是正經喜歡人?”
    “是。”
    “那怎麽坑了?不就是找了個靠譜又有錢的男朋友嗎?又不是老男人。”曲天歌翻個白眼,在這場激辯中獲勝,身體後撤了回去。
    “老男人”三個字刺痛了少薇某處的神經。她手指抽了一下,低聲問:“老男人,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曲天歌做了個誇張的白眼,“老男人就是賣了呀!”
    少薇張了張唇,又抿上了。
    喬勻星踢了踢曲天歌,正色道:“你別在陳寧霄麵前聊這些,你知道他煩。”
    曲天歌原本還想說什麽,經一提醒便沒聲了,端起可樂罐喝了兩口,起身道:“得了,這大少爺也該起床了。”
    餘下兩人漸次起身,少薇抱著書包正要道別,喬勻星一拍腦門:“等下,你幹嘛不跟我們一塊兒去找陳寧霄?”
    ·
    匯樾府隻不過是這個區第二貴的樓盤,與它兩個街區之隔的那棟公寓才是房價之最。雖然坊間都說買它的是冤大頭,但行車走路經過,無不忠實地仰起脖子觀望。
    三人在樓管處做了登記,乘電梯到頂樓,按響了門鈴。
    陳寧霄一身居家打扮,半濕的頭發淩亂支棱著,一手搭在門框上,看上去起床氣還沒消完。看到少薇,他疏懶的眼皮一頓後抬起,下巴微歪,作出等人解釋的模樣。
    少薇被他這麽一看就大腦一片空白,目光依賴地平移向喬勻星。
    喬勻星:“我帶來的。”
    陳寧霄眯了眯眼,或許是想到了什麽,看少薇的目光蹙了起來,接著轉身,聲音冷淡:“鞋櫃裏自己找鞋。”
    喬勻星摸不著頭腦,問曲天歌:“他不爽什麽呢?”
    曲天歌:“起床氣。”
    少薇第一次來,拘謹得不知道腳怎麽落,書包也一直抱在手裏不知道放。喬勻星直奔茶幾拆遊戲卡,邊說:“你上次不是讓蔣帆給你找了個便利店的空缺嗎,還在不在?”
    陳寧霄看了少薇一眼,端著杯子不動聲色:“是為這個來的?”
    這句話他是看著少薇問的,喬勻星兩眼都盯遊戲卡上根本沒注意到,說:“不然呢?”
    “以為你們談上了。”
    喬勻星身體一歪,少薇目光呆滯,最置身事外的曲天歌則是一口汽水噴了出來。
    始作俑者一臉淡定:“不合理嗎?”
    少薇反應過來,從頭紅到了腳,大概連腦袋都在冒蒸汽:“沒有這回事……”
    陳寧霄點點頭,看著她道:“別選最容易的路。”
    沒頭沒尾的,幾人都沒怎麽聽懂。喬勻星罵罵咧咧:“是少薇想換工作,我這不是剛好想起來嗎!”
    陳寧霄衝少薇揚了揚下巴:“你來說。”
    少薇抱著書包站在客廳中央:“我就是……就是隨便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工作機會。別麻煩了……”她臉上浮現不好意思的笑。
    “不麻煩,他這不是現成的嗎?”喬勻星寬慰她。
    陳寧霄睨他一眼:“你挺會借花獻佛。”
    曲天歌從酒櫃裏挑完了酒,回來插嘴道:“你那工作到底給誰找的啊?”
    陳寧霄頭也沒回:“認識的人。”
    曲天歌:“……”
    行,就糊弄。
    “不過都過去這麽久了,蔣帆那兒會不會已經招好人了?”喬勻星這會兒知道未雨綢繆了,接著想:這是件要欠蔣帆人情的事,為那個人陳寧霄願意,為少薇陳寧霄就未必願意了。他這心血來潮整這麽一出,好像把陳寧霄架這兒了。
    想到這裏,喬勻星頭皮一緊,趕緊找補道:“要不你找時間問問蔣帆吧,實在沒了薇薇也不會介意,對吧?”
    少薇忙不迭點頭。她比誰都不想麻煩陳寧霄。
    陳寧霄一雙眼眸清邃得看不出情緒,將水杯順手放回桌上:“你們先玩,我還有點事。”
    陽台門被拉上,玻璃上映出他打電話的背影。
    正在寢室裏開黑的蔣帆接到陳寧霄來電,立刻掛機、開靜音、滅煙清嗓子,劃開接聽道:“哥?”
    聽了幾句,眉頭由皺到舒:“沒問題,隨時ok。”
    通完電話回來,少薇正在跟喬勻星拉鋸戰,一個想走,一個盛情挽留。
    “你別啊,我們可以一塊兒打遊戲。”
    “我沒打過遊戲,不會。”
    “我跟你說陳寧霄那阿姨做菜可好吃了。”
    “我晚上得……”
    上自習。
    曲天歌聽煩了:“你就從了他吧,他小孩子,就愛人多。”
    她聲音很冷,在人群裏往往有一錘定音的功效。少薇果然噤了聲,一扭頭,看到陳寧霄環著雙臂倚坐在餐桌邊,已不知看戲看了多久。
    少薇:“陳、陳寧霄,我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間嗎?”
    問話時,眼色裏的求生欲無比強烈。
    陳寧霄唇角扯笑,好整以暇地看了她兩秒後才從桌邊起身:“我帶你過去。”
    少薇長鬆了一口氣,抱著書包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書包不放?”陳寧霄問。他說話的音量總是低低的,隻夠跟他交談的人聽到。
    少薇小幅度搖搖頭。
    穿過走廊,陳寧霄擰開一扇黑色木門:“這裏。”
    小蒼蘭的香味從整潔的陶瓷洗手台上飄出來,地板幹淨得她不舍得下腳。
    陳寧霄轉身就要走,冷不丁被她扯住了衣角。
    “你能不能——”
    “?”
    “找個地方……”她的聲音簡直細若蚊蚋:“給我寫作業。我作業還沒寫完……”
    陳寧霄:“……”
    什麽好孩子乖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