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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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煌煌樓宇,巍巍宮闕之中,玄衣帝王端坐龍位,手中朱筆如飛,正在批閱奏折。
    批閱完一遝奏折之後,內侍恭敬上前,向帝王奉上一方錦匣。他的腰彎得那麽低,頭仿佛要垂到地上。
    內侍將錦匣置於龍案上,隨即做了一個微不可察的手勢。
    隨著他的手落下,宮殿內所有侍從和婢女整齊有序地退出殿內,偌大的宮殿轉眼間隻剩下皇帝一人。
    皇帝用匕首削去錦匣上的秘製火漆,緩緩打開匣子。
    皇帝從錦匣中取出一遝薄如蟬翼的密折,在案上一一展開。密折上的文字奇形怪狀,仿佛某種密語。
    皇帝提起細一號的朱筆,在第一張密折上畫了個紅圈,然後隨手將那張密折丟在一邊。
    皇帝展開第二張紙,英挺的眉宇微微一動,隨即,提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叉。
    落下這兩筆的時候,皇帝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森冷的殺意卻在眼底一閃而逝。
    無需任何話語,所有人都知道,第二張密折上提到的人,已經在皇帝心裏死了。
    皇帝剛剛展開第三張奏折,忽聽宮門外內侍驚呼:“公主,您不能進去!”
    皇帝手上的動作一頓,隨手扯過幾張奏折,將密折蓋上。
    與此同時,一道纖細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進大殿,還不等皇帝看清她的臉,來者便撲倒在地,泣嚎道:“父皇,您要為兒臣做主啊!”
    來人正是皇帝的長女,帝國的長公主。隻是此刻,她絲毫沒有公主的體麵和風度,跪趴在地上抽泣不止:“父皇!”
    皇帝捏了捏眉心,這是他不耐煩的標誌:“平昭,你又怎麽了?”
    平昭公主抬起頭,露出一張淚痕斑駁的臉,“父皇,駙馬無禮,藐視皇威!”
    皇帝的目光倏然銳利起來:“駙馬做了什麽?”
    “平昭不敢隱瞞。”平昭公主抽抽搭搭道:“駙馬因嫌兒臣、不能生育,便在府內蓄養數十歌伎,荒唐無度。兒臣本不想拿此等齷齪事煩擾父皇,隻是駙馬昨夜醉酒後,竟在醉中說、說……”
    皇帝站了起來,聲音讓人聽不出喜怒:“說什麽?”
    平昭公主啜泣道:“蟲兒應聲犬離籬,寒鴉棲在鳳凰枝!”
    “放肆!”
    皇帝大手一掃,將龍案上的所有東西拂落在地!
    帝王之怒,雷霆萬鈞。平昭公主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恐懼,唯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而已。她的身軀一抖一抖的,恨不能鑽進地麵。看起來像個十足十的可憐蟲。
    皇帝一抬手,幾道鬼魅般的影子從暗處浮現。
    “將宮門外打掃幹淨。”皇帝淡淡道。
    平昭公主仍伏在地上,皇帝走下龍位,行至她身邊,將她緩緩扶起。
    平昭公主瑟縮著,不敢直視自己的父親。
    皇帝伸出一隻手,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珠,溫和道:“思兒。”
    平昭公主抖得更厲害了。
    “思兒。”皇帝沒有在意她表現出的恐懼,繼續道:“別怕,朕是你的父親,在父親麵前,有什麽可怕的呢?”
    在這對父女的腳下,一道暗紅的陰影緩緩逼近他們的腳尖。平昭公主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從宮門外流進大殿內的血。血水融成的河流向殿內蔓延,即將沾到平昭公主的鞋子。
    平昭公主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忍不住想向旁邊閃躲。
    皇帝牢牢地按住了她,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蘊含著可怖的力量,讓平昭公主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皇帝溫聲道:“思兒,這是父親教你的第一課。如果來人不是你,而是你的任何兄弟姐妹的話,那麽他們現在,同樣會在你腳下。”
    平昭公主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膝蓋一軟,下意識地想要下跪。
    “欸,欸。”皇帝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別怕,孩子。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皇帝的語氣滿懷溫情,那雙眼睛卻毫無溫度。
    漠然的鷹眼對上朦朧的淚眼,後者的輪廓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
    平昭公主顫抖道:“皇弟皇妹們……和兒臣哪裏不一樣?”
    皇帝的聲音春風化雨:“你是你母親的孩子。”
    “CUt!”
    “OK,過了。”
    隨著鄭博瀚的聲音響起,劇組內緊繃的氛圍登時一鬆,所有工作人員都如釋重負。
    這是劇組這幾天拍的最順了一場戲了。
    一條過,沒有忘詞、沒有笑場、沒有走位錯誤、沒有該死的(工作人員私下語)某些大小姐突然像一塊木頭似的呆立在原地。連挑剔的鄭博瀚都沒有指摘出任何錯誤。相反,攝製過程中,這位編劇兼導演先生頻頻點頭,似乎對這場戲滿意得不得了。
    由於拍戲順利節省了大量時間,鄭博瀚也大方了一回,給劇組成員們安排了半小時的休整時間。
    中場休息時,不少工作人員對此議論紛紛。
    “謝天謝地!拍了今天這場戲,我才感覺自己待在一個真正拍戲的劇組裏!”
    “沒看鄭導都鐵雞拔毛了嗎?大家都被——嗯,嚇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天野老師演技真好啊,我剛剛站在他斜對角的位置,他發火時候那個眼神正好掃到了我,嚇得我尿都出來了。”
    “那個和秦老師對戲的女的也挺不錯的。她叫什麽來著?”
    “好像姓葉吧?我聽鄭導叫她葉子。”
    “管她呢,演得真不錯,就是太窩囊了點,看得人犯膈應。”
    “你還挑上了?多虧她演得夠窩囊,咱們才能在這兒吃冰淇淋。她要是演成‘大小姐樣’,咱們就倒黴了!”
    最後這句一語雙關的話惹得眾人一陣哄笑,片場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秦天野下場後就立刻去卸妝了。皇帝的戲服實在太厚太熱,脫得稍慢一點,身上就有可能長痱子。
    商葉初沒有立刻去卸妝,而是走到鄭博瀚麵前,麵露忐忑之色:“鄭導?”
    “表現的不錯。”鄭博瀚吝嗇地誇了幾個字。
    商葉初目露驚喜:“謝謝鄭老師!”
    鄭博瀚上下打量了商葉初一番,道:“你交上來的人物小傳我看了。很有想法。平昭公主‘隱’的一麵,你表現得很不錯。‘現’的一麵,你有信心嗎?——要知道,這二者可是差別很大。”
    “得了老鄭。”老好人編劇劉洪打岔道:“你先讓人家小姑娘卸妝去吧!你倒是涼快,沒看人家都出汗了嗎?”
    商葉初笑得眼彎彎,“謝謝劉編替我說話了,鄭導一向喜歡壓榨我。”
    “你瞧瞧,你瞧瞧。”鄭博瀚點了點商葉初,對劉洪叫屈道:“明明是她自己來找我,倒成了我壓榨她了。”
    商葉初一邊笑一邊卸妝去了。劉洪望著她的背影,感歎道:“後生可畏啊。”
    “怎麽突然感慨起這個了?”鄭博瀚斜眼看他。
    “別跟我說你看不出來。”劉洪點了一支煙,“娛樂圈現在能接住秦天野的戲的年輕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內娛演員質量下降,這是事實。每當他們這些老編劇看近些年的電視劇時,那些嘴斜眼歪的木偶戲總能把他們看得心靈便秘。
    鄭博瀚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也就那樣吧。”
    “老東西,裝什麽裝。”劉洪笑罵道:“你知道我剛剛看這場戲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什麽?”
    “我在想,這麽雄才大略、冷血無情的皇帝,怎麽會有這麽哭哭啼啼,上不得台麵的女兒?”劉洪吞雲吐霧道,“唔,直到現在我還在想,她為什麽那麽沒用?越想越氣——越想越氣,猜猜我剛剛為什麽趕她去卸妝?因為看見她那張臉我就來氣。”
    這話在外行人耳中是罵人,在內行人耳中就是不折不扣的褒獎了。
    商葉初的“懦弱”與秦天野的“霸氣”旗鼓相當,甚至由於太討厭了,給觀眾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這就像某童年陰影的老嬤嬤給公主紮針電視劇橋段一樣,雖然公主楚楚可憐,比老嬤嬤順眼多了,但觀眾記憶最深刻的,絕對是老嬤嬤紮針時猙獰的臉。這雖然不是什麽正麵印象,卻是老嬤嬤演員演技的證明。
    鄭博瀚輕咳一聲:“給我一支——你真的這麽覺得?”
    “那是當然。我雖然喜歡和稀泥,但可不喜歡拍馬屁。”劉洪遞給鄭博瀚一支煙,“你從哪兒挖來的學生?”
    鄭博瀚聞了聞劉洪的煙,挑剔地蹙起眉,“大馬路上撿來的,羨慕去吧。”
    “老滑頭。”劉洪奪回自己的煙,“年輕,有演技,長得……也算好看吧。小紅跑不了。大紅不知道。可惜了。”
    可惜了。現在的娛樂圈不是演技做主的時代了。
    “你覺得她長得好看?”鄭博瀚倒是有些意外,“我覺得她隻能算秀氣。不難看。”
    “你老眼光高。”劉洪酸裏酸氣道,“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這麽——懦弱的公主,怎麽會有膽子擅闖皇帝的宮殿?前後人設太矛盾了吧?這集是誰寫的爛本子?”
    鄭博瀚微笑道:“我寫的。”
    商葉初剛剛卸完妝,蘇歌就一陣風似的闖進了化妝室。
    “喂!姓葉的!”
    在場眾人一看不好,立刻發動腳底抹油字訣,不到半分鍾就走了個幹幹淨淨。片場撕逼是常態,大家早已學會了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
    商葉初隻得自己給自己拆發包,一邊拆一邊道:“我不姓葉……算了,蘇小姐,有什麽事嗎?”
    “你昨天明明答應教我怎麽演戲的!”蘇歌一屁股坐到商葉初身邊,一把將商葉初的旋轉椅扒了半圈,讓商葉初正對著她。
    商葉初眨眨眼:“是啊。”
    蘇歌忿忿道:“那你怎麽現在還沒教?倒是自己演了個爽!”
    商葉初簡直要被蘇歌的無理取鬧逗笑了:“因為今天有我的戲份。再說,我拍戲時,不是請你在旁邊看了嗎?”
    “光看有什麽用?你是不是因為我沒付錢所以不打算認真教?”蘇歌狐疑道,“我明明給你轉了十萬,是你自己不收,隻收了冰淇淋。”
    “……”跟蘇歌說話一向是雞同鴨講,商葉初已經習慣了,“你看了我拍的那場戲,有什麽感想?”
    蘇歌可疑地停頓了一下:“呃……你演得很……很窩囊?”
    “……”商葉初道:“那秦老師演的怎麽樣?”
    “秦老師表現太棒了!”蘇歌興奮道:“天生的帝王氣!他以前從來沒演過皇帝,第一次演居然演得這麽好!那個走路的儀態,那個發怒的眼神……Oh&ny gOd,SeXy……”
    蘇歌留學幾年,雖然學曆水分存疑,英語口語倒是練得不錯,一激動就好忍不住拽出幾句英文來。
    商葉初不得不揮手攔住了蕩漾的蘇歌,“你看,秦老師的帝王氣,和我的……呃,窩囊氣,這就是你要學的演技。”
    “啊?”蘇歌顯然沒反應過來,“我是皇後,用不著像你這樣哭哭啼啼吧?”
    “不不不。”商葉初耐心道,“秦老師是皇帝,所以有帝王氣;我是個失去生母的公主,所以活得謹小慎微。你呢?你有想過你的角色到底是什麽樣的嗎?”
    “我的角色當然是秦老師最愛的人了。”蘇歌理所當然道。
    “這就陷入了誤區。”商葉初幹脆道,“你不要去想‘這個角色在他人眼裏是怎樣的’,OK?而是要去想‘這個角色是怎樣的’!”
    蘇歌聽得雲山霧罩:“啊。”
    “如果你總是想‘這個角色在秦老師眼中是怎樣的’‘這個角色在觀眾眼中是怎樣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商葉初不客氣道,“娛樂圈有很多帥哥吧?可他們一旦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很帥,就會在鏡頭前變得油膩輕浮,千方百計地展示自己的帥!”
    蘇歌已經聽懵了:“啊哈?”
    “演員有表演欲是好事。但在詮釋角色的時候,你需要詮釋的是‘我是這個角色’,而不是‘我是演員’‘我是觀眾眼中的帥哥’‘我是某某人最愛的人’!所以蘇歌,不要去演秦老師最愛的人,而是去演這個皇後本身。”商葉初扳住蘇歌的肩膀,一字一頓道。
    蘇歌其實並沒有完全聽懂,但她有點被商葉初嚇到了,“可這皇後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怎麽知道?”
    商葉初咬牙道:“你去分析啊!你去想想!動動你的腦子——這個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人?自私,涼薄,視人命如草芥,生於草莽,起於微末。這樣的人,會愛上什麽樣的人?”
    “啊……”蘇歌已經快被商葉初嚇哭了,她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從沒有人這樣對她說過話,“我、我……”
    商葉初道:“‘不管自己的意誌如何,完全從角色本身出發。’去吧,蘇歌,你自己想一想。你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