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放映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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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擱下筆,抬起眼,看向自己的母親。
蘋花是個相貌粗醜、有些禿頂的矮小女人。長久的風吹日曬,讓她的皮膚變成了一種很深的粉紅色。並不好看,反而十分粗糲。像永久的曬傷或者被酷寒凍出來的顏色。
蘋花粉紅色的皮膚上有許多褐色的斑,這讓她的臉看上去像一片醃製不均勻的生臘肉。她的眼睛也很渾濁,眼角有些發黃,眼白上有血絲。眉宇間有幾條永遠抹不去的褶皺,形成一個“川”字。
蘋花的牙齒有些凸,一顆牙長成了梯形,在唇齒間旁逸斜出,泛著微微的黃。
坐在蘋花麵前的小越皮膚白嫩,臉上還帶著些許嬰兒肥。是個幸福的胖嘟嘟的少女。如果小越和蘋花一起出去逛街,除非自我介紹,否則是絕不會有人相信這兩人是一對母女的。
而且,因為自小營養豐富,小越到了初中便已經出落得個子高挑。即便是坐著,和站著的蘋花對視時,也幾乎是平視的。
蘋花從口袋中摸出一個一寸見方的小盒子,用指甲縫裏帶著黑泥的手遞給小越,臉上帶著得意而期待的笑容:“你看看這是什麽?”
小越接過那個小盒,費了點力氣才按開。少頃,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
“哇塞!”
盒子中赫然是一副小巧的耳塞,顏色粉粉嫩嫩,很有少女心。輕輕一按,質感十分柔軟。
蘋花得意洋洋道:“這是你三姨從湖溪那邊寄來的,外國進口的最新款,你三姨說戴上之後就像聾了一樣。”
小越噌地站起來,在蘋花的臉上狠狠親了一大口:“媽媽媽媽,最愛你了!”
“快試試吧,”蘋花搓著手,那雙手布滿了老繭和裂口,“看看效果啥樣?底下有說明書,字太小我看不清。”
小越乖巧地點點頭,拈起耳塞,揉捏成細細的錐狀,熟練地旋入耳中。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坐在觀眾席的鄭博瀚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睛。
見女兒兩個耳塞已戴好,蘋花迫不及待道:“寶貝,聽得見我說啥了嗎?”
小越沒有反應,還在垂著頭推耳塞。
蘋花加大了聲音:“關越!”
小越這才激靈了一下子,抬起頭眨巴著眼睛:“媽,咋了?”
蘋花大聲道:“隔音效果咋樣?”
小越拚命點了點頭:“好!能聽見一點點聲音,但是很小。”
蘋花又衝進西屋,顧不上看還在擺弄垃圾的啞婆,對著牆壁大喊:“寶貝,媽媽愛你!”
喊完這一句,蘋花折了回來:“你聽見媽剛才在那屋說啥了嗎?”
小越表情有些懵,撓撓臉道:“這還真沒有。你說話了嗎?”
蘋花這才放了心,比劃道:“快拿出來吧。”
小越摘下耳塞,將那一抹小巧柔軟的粉色輕輕握在掌心。
“媽,咋突然想起買這個?”小越低下頭,摸著蘋花的手。
蘋花看了一眼西屋,壓低聲音道:“你奶奶成天鬼叫,在東屋都能聽見,別說你這個中屋了……媽怕她打擾你學習。”
小越愣了一下,搖搖頭,露出一抹笑臉來:“沒事兒,媽。我都習慣了。我奶唱歌還挺好聽的。”
“那也不行!”屋中此時沒有別人,蘋花愛憐地在女兒臉上親了一口,小越臉上留下一個不規則的口水印。
蘋花動動嘴唇,說話時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丫丫,戴上這個後你也少生點氣。雖然你奶不會說話,但也會比劃,叫人家看了,會在背後說你不孝順的……”
小越眼中劃過一抹錯愕:“媽,我——”
“沒事兒,”蘋花摸了摸小越的頭發,“媽是你媽,你是媽媽的寶貝。快戴上吧,媽不打擾你學習了。”
小越沉默了下來,看著自己手中的耳塞,忽然笑問道:“這耳塞多少錢一副啊?”
蘋花嘖嘖道:“這是進口貨呢!原價要好幾百,你三姨給你打折了,一百多塊就拿下了。”
小越一頓,隨即吞咽了一口唾沫,“這也太實惠了!我同學也有一副差不多的,花了三百塊才買到手呢……我媽媽最聰明了。又會過日子又貼心~”
對於一個像蘋花這樣的村婦而言,沒有比“會過日子”更好的誇讚了。蘋花頓時喜笑顏開:“哎喲,你啊……”
小越再次捧住蘋花的臉親了幾口,喜滋滋地把耳塞戴上,繼續坐回原位置,學習去了。
蘋花搓著手,帶著一點小小的驕傲和滿足,喜氣洋洋地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啞婆的歌聲再次從隔壁響了起來。蘋花悄悄把門簾掀開一條縫,觀察著小越的反應。
小越恍若未覺,腰背挺直地做著練習題。啞婆咿咿呀呀唱了半天,小越下筆如飛,仿佛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蘋花鬆了口氣,放下了簾子。
深紅色門簾的流蘇垂到地板上,與此同時,小越在紙上劃下鋒利的一豎。
鏡頭給了小越寫的作業一個特寫,很短,不到半秒,一閃而逝。
鄭博瀚想看清那個特寫的具體內容——他直覺這個鏡頭對小越的人物塑造一定有很重要的意義。可這個鏡頭閃得太快,鄭博瀚什麽都沒有看清。
觀影廳中很安靜,除了電影的聲音再無其他。
初中時期的小越已經是商葉初飾演的了。一般來說,二十歲的青年飾演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把握不住,就會有些違和。但電影中的小越給人的感覺卻恰到好處,無論是神情還是動作,都絲毫沒有讓人出戲的感覺。
旁白不疾不徐,劇情過半,小越的親人一個一個逝去。最愛小越也最理解小越的母親蘋花去世了。大悲無聲,熒幕中小越無聲墮淚,熒幕外,影廳中漸漸傳來了低低的抽泣聲。
醞釀的情緒在永娟死去的那場戲中達到了巔峰,影廳中的哭聲與熒幕裏永富的哭聲交相輝映,顯出些動人的淒涼。群體的悲傷是一種有裹挾性的氛圍,許多人明明不能共情或者感同身受,在這種氛圍下,也流了幾行眼淚。
永娟之死過後不久便是永富之死。永富死時這場戲,格外地怪誕,深沉。小越的情緒先是極冷,再是極其暴烈,冷與熱的碰撞像火撞在冰層中,蒸騰出一片難以言喻的悲哀。與永娟之死那種荒誕蒼涼的感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與上一場死亡時,永娟和永富那種純粹的遺憾與痛苦不同,永富死時小越所做出的一切,都給人一種難言的拉扯感。仿佛這個年輕女孩正在嘶啞的哭聲中撕扯自己的靈魂。
小越跪在地上哭的時候,啞婆也正蹲在西屋的地上——一邊唱著歌一邊隨地大小便。哞哞的歌聲像老黃牛的叫聲。這個老人已經越來越糊塗了。
哭聲和著歌聲,鏡頭移到了天際。那裏,西沉的太陽正灑落一天最後的輝煌。
兩場情緒大起大伏的戲過去了。旁白道:“時間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留。小越最終報考了心儀的大學,申請了國家助學金。村裏人又在永富大叔的葬禮上送了不少禮金給她……”
村人在村裏最大的打穀場給小越舉辦了升學宴,各家廚藝最好的好手上陣,紛紛獻出自己的拿手菜。擺了十幾桌,每個村民都來參加了。打穀場前還立了兩根木杆,上麵掛著一條鮮紅的橫幅:
“熱烈慶祝金河村第一個大學生關越被長京大學錄取——金河村升學宴會!”
橫幅有些長,在風中飄搖著,像一條紅色的長秋千。
宴會上菜色豐富,男人女人忙忙碌碌,上菜擺盤。村人們吃吃喝喝,熱鬧極了。
啞婆今年第一次洗了澡,整個人幹幹淨淨,頭發盤得整整齊齊,穿上了漂亮挺括的新衣服。頭上插了一朵小紅花,臉上還化了濃妝,像童話故事裏吃人的老妖婆。
村人攙扶著啞婆坐在主位席上,與村中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們坐在一起。怕啞婆吃飯時湯湯水水灑得到處都是,特意在她麵前擺了一個巨大的海碗。
啞婆望著桌上豐富的菜色,高興極了,一拍手,還吐了吐舌頭。露出汙糟的黃牙和發白的舌苔。
打穀場熱鬧喧騰,小越穿梭在宴席中,給村中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娘們敬著酒。當然,小越並不會喝酒,隻是以茶代酒,聊示心意罷了。
天光很亮,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稀薄的雲彩在天空中有氣無力地蠕動著。
小越穿著一身整潔板正的黑色西裝,身影穿梭在打穀場上五顏六色的宴席人群中,給村人敬茶;
啞婆拿著一雙筆直潔亮的黑色筷子,筷子穿梭在大餐桌上五顏六色的葷菜素菜中,給自己夾菜。
這是極具暗示性的鏡頭語言,鄭博瀚微微一愣,隨即不由為此處轉場的老辣與精妙而歎服。——聽說這導演是個新人?真是怪物。
小越一直在敬茶,村人心疼她年紀小,紛紛表示隻要稍微沾個嘴兒就算完事了,不用杯杯都一飲而盡。有個大爺揶揄道“可別灌成大水牛!”
啞婆則一直在吃飯。雖然外表洗刷得甚是幹淨,但這位瘋老太太滿口的黃牙和口水還是讓村人嫌棄。啞婆的筷子每每沾到一道菜,同桌的賓客們便把那道菜上她觸碰過的部分撥開,裝進啞婆麵前的海碗中。
啞婆麵前的碗漸漸裝滿了肘子、炸肉幹、紅燒大蝦、白嫩的魚肉、白切的雞肉、藕片、涼拌菜花……切塊的水果上沾了辣椒醬,油炸鮮奶上浸滿了菜湯,西瓜汁和牛肉湯混在一起。
鏡頭的交錯過了十幾秒,天上流雲暗換,蒼藍的天空變成了火紅的暮色。傍晚夕陽如血,像極了永富死去的那一天。
天空中已經沒了雲彩,打穀場中的人們漸漸走空,啞婆的海碗也變得幹幹淨淨。
啞婆的肚子撐得滾圓,艱難地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村人看著啞婆,擔憂道:“老太太別撐壞了。吃這麽多,怎麽也沒人攔著點?”
“這麽些年難得吃點好的,讓她吃唄。”
“放心吧,這老婆子胃口大著呢。前些年偷摘我們家的李子和大黃杏,摘了半棵樹,甭管蟲蛀的還是爛的,全吃了,那都沒事!”
“真能吃啊!”
“那麽大一條肘子,全吃了?”
“那肘子燉得一點都不入味,小三子做菜就是糊弄人……”
在村民的議論聲中,啞婆蹣跚著走向關家的院子,走回自己的西屋。永富給她買了個木質腳凳,啞婆艱難地踩上腳凳,想爬到炕上去。
窗外,升學宴已經結束,村人匯聚在小越家,在小越家門前掛起一大串火紅的掛鞭炮。由小越親手點燃引線,迎來這一日的尾聲。
小越有些害怕,不敢點燃。村人安慰道:“放心吧,引線長著呢!”
小越嚐試了幾番,都沒有點燃引線。好在,在最後一次嚐試中,她成功了。
屋內,啞婆笨重的身軀努力了幾番都沒有成功。在最後一次嚐試中,她的肚子擠壓到了炕沿上。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紅色的小鞭炮一一爆裂開來,歡天喜地地炸響了。喜氣洋洋的聲音讓這家小院變得分外熱鬧。村民哈哈大笑,一邊鼓掌,一邊說著吉祥話。
忽然——似乎是一聲什麽重物落地的聲音,從窗內傳了出來。但在嘈雜的鞭炮聲中,似乎沒有任何人聽見這聲異響。村人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呱呱地鼓著掌。
鏡頭轉到鞭炮上,掛鞭上的小筒一個接一個爆開,黃土地上落滿了紅色的碎紙屑。
鄭博瀚目不轉睛地看著畫麵中次第炸開的掛鞭。下一秒,屏幕忽然一暗。
導演:古文華
編劇:簡曉君
攝影:孔平心
嶽思穎
剪輯:古文華
……
……
演員:
啞婆——齊鳴
關越——葉初
關永富——李振祥
孟蘋花——時珍
關永娟——桂小雪
……
蒼涼的片尾曲響起,主創團隊的名單在片尾滾動而過,鄭博瀚這才意識到——
電影結束了。
電影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