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最重要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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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月書店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招牌似乎又破舊了幾分。胡老太太正在拿著雞毛撣子掃書架,看見商葉初,不由一愣:“葉子,你的戲演完了?”
    商葉初像個考試考砸的學生,一把扯掉口罩一扔,一屁股坐下,沮喪道:“還沒開拍。”
    胡老太太見狀,拿著雞毛撣子踱步到商葉初眼前,打量了她一番。
    “精神頭不錯。”胡老師點評道,“誰又給你氣受了?”
    商葉初抓起自己的墨鏡,本來想隨手一丟,在胡老師的虎視眈眈下老老實實地收起放在了一邊。
    “沒人給我氣受。”商葉初賭氣道,“是我自己沒用。”
    胡老太太坐回自己的椅子裏:“標準差生發言。還是破罐子破摔的差生。”
    “……”商葉初拄起下巴,“我真沒破罐子破摔。我努力了,但是——”
    “但是沒得到想要的結果?”
    “嗯。”商葉初的胳膊肘滑向一邊,整個人的頭越來越低。
    胡老太太打量著商葉初,若有所思道:“遇到什麽困難了?跟我說說。”
    術業有專攻,胡奶奶是老師不是演員,怎麽可能懂這方麵的東西。說了也是徒增煩惱。商葉初重新把胳膊立起來,沒開口。
    胡老太太見狀,也沒催。拿起自己的罐頭瓶子,擰開蓋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
    商葉初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不由好奇地看了過去:“這是什麽茶?味道真好聞。”
    胡老太太呷了一口茶水,帶著滿口的芬芳,意味深長道:“說了你也不懂,問這個幹什麽?”
    商葉初:“……”
    商葉初被內涵了一通,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撓了撓臉,臉上有些發燒。
    書店內一時間隻有胡老太太喝茶的聲音。商葉初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
    “是這樣的,奶奶。
    “有這樣一個角色。在最初飾演她時,我以為知識最重要。因此,閱讀了數不清的資料,試圖用材料堆出一個她來。
    “後來,我聽說,這個角色,必須要精通一樣技巧……一門語言。於是我又去學了語言。可是語言學完之後,我依然沒有很好地詮釋出這個角色。
    “這之後,我又覺得經驗可能才是最重要的。為此,觀摩了許多影像資料,模仿其中的同類角色。可最終,隻是東施效顰。
    “再然後,有人告訴我說。運作才是最重要的。隻要運作得當,我就能得到這個角色。我當然反駁了她,可同時也確實在心裏想過這個辦法……
    “我又去問了演戲上的前輩。他告訴我說,心理很重要。我本來差一點就相信他了,可到了最後,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那一刻我才發現,這個人連自己的心都沒看清,他所說的‘心理’的理論,真的可信嗎?
    “我問了這麽多人。問過別人也問過自己。始終沒有得到真正正確的那個答案。”
    商葉初望向胡老師,眼神中有迷茫,也有渴求。像個求知若渴的學生。
    “奶奶,你能不能告訴我,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麽?”
    “演戲上的事情我可不懂。”胡老太太老神在在道。
    商葉初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倒也沒多失望。隻是感覺更無力了。
    “還有一周就要麵試了。”商葉初把臉埋到辦公桌上,堅硬的桌麵把她的臉壓得很平,“我該怎麽辦啊……奶奶,我要不要把街口盤下來,回來賣手抓餅算了?”
    “多大的人了,還撒嬌呢。”胡老太太摸了摸商葉初的頭,“你要演一個什麽角色?跟奶奶說說。我這把年紀,也算什麽都見過了。沒準能給你提提意見。”
    商葉初無精打采道:“是一位極其偉大的、離我很遙遠的人。”
    胡奶奶哼了一聲:“你這跟沒回答有啥區別?我教過一兩千個學生,個個寫賀卡時候都說我偉大。”
    商葉初隻得說得更詳細一些:“是一位地下工作者。地下黨——烈士。潛伏了好多年的那種。我怎麽演也演不出那種偉大的味道來,反而演得鬼鬼祟祟的。”
    胡老太太一愣:“這題材你都能演了?”
    商葉初:“……”
    也許是長年和聽不懂人話的學生交流導致的,胡老太太的語言風格一向十分直白。比如此刻,她正在直白地表達對商葉初演技的鄙視……不信任。
    商葉初擠出一個花兒一樣的笑容:“年紀合適,高攀,高攀一下。”
    胡老太太哦了一聲,搖了搖頭:“這沒戲了。這種角色你肯定演不好。”
    “欸?為什麽?”商葉初頓時有點不服氣,“我哪裏不合適?”
    如果對麵坐著的不是胡老太太而是別人的話,商葉初現在已經跳腳了。
    胡老太太取下了臉上的老花鏡,商葉初狗腿地接過眼鏡,給胡老太太擦幹淨。
    胡老太太看著商葉初的動作,昏花的老眼微微眯了眯,歎氣道:“你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
    “……”
    商葉初擦眼鏡的動作停下了,心底那團霧仿佛被什麽東西掃了一下。用一種不加掩飾的錯愕看向了胡老太太。
    胡老太太指尖輕輕叩著罐頭瓶子:“你這孩子心太重。什麽都懷疑,什麽都不信,什麽都害怕。叫你相信個什麽,比登天還難。”
    這不正是一個臥底的優秀美德嗎?商葉初很想問出這句話。大大咧咧相信別人的臥底,早就死了一千八百回了。但出於對老太太的尊敬,沒吭聲。
    “又在心裏打小九九呢吧。”胡老太太哭笑不得,“你自己想想,你想的東西對嗎?”
    商葉初垂下頭品了品,依舊沒吭聲。
    “我上學時候教語文,常對學生講,人無法相信自己沒有的東西。所以有的學生寫的那些敘事作文,煽情有餘,真摯不足……媽媽背著高燒的他去了醫院四五次,看得人直想笑。”
    商葉初似懂非懂,仍然有些不甘:“可是演戲本就是假的。難道演仙俠劇的人,還要真去修道嗎?”
    胡老太太搖了搖頭,歎氣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演戲那個邏輯和寫作文可不太一樣。我從來不給學生講自己也不懂的東西。既然你這麽覺得,那我……”
    “欸欸欸,奶奶!”商葉初連忙把老花鏡遞給胡老太太,“你說你說,我想聽聽。”
    “你真要聽?”
    在瓶頸期,任何法子都值得試試。商葉初胡亂點了點頭。
    胡老太太戴上老花鏡,老邁的臉上浮現出回憶的神色。
    “我母親曾對我說,在她年輕的時候,那時候還是民國……”
    胡奶奶今年快七十歲了,她的母親應該已經故去很多年了。
    商葉初一邊算年齡賬一邊聽著,胡老太太唏噓道:“日子難過啊。今天這個軍閥刮一刮,明天那個山頭打一打,後天哪個省又割出去了,好好的國人成了外籍。我們村裏的地主老財算盤打得精死,租子利錢算一算,一整年就全白幹。”
    胡老太太喝了一口茶水。
    “直到有一批人來了,打了土豪分了田地。一籮筐一籮筐的穀子從地主老財的倉庫裏回到了我母親手中。我母親想給他們一半穀子做報酬,他們不肯收。天底下哪有這樣白幹事不收錢的人?我母親就問為什麽——
    “他們說,因為要把手中的旗幟插到全世界……
    “雖然無法理解,但世界上有這樣一群強而有力的人支撐著,讓她覺得日子終於有了盼頭。在她那個時代的人心裏,這些人擁有神一般的偉力,可以抵擋住頭上的一切風雨。”
    說到此處,胡老太太摘下眼鏡,輕輕拭了拭眼角。
    商葉初眨了眨眼睛。心裏有種難言的滋味。說不上來,酸酸澀澀的。
    “孩子。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嗎?”胡老太太這樣問道。
    我也是這樣想的嗎?
    商葉初忍不住捫心自問。
    我是怎麽想的?
    “你看,你隻覺得他們偉大,卻無法理解這樣的偉大。”胡老太太笑了,“大多數人都像你一個樣。演出來的東西也是照貓畫虎。”
    你隻覺得他們偉大,卻無法理解這樣的偉大……
    商葉初有些明白,卻又有些糊塗。仿佛觸碰到了飾演李益明時那種無形的障壁,又仿佛沒有。
    “大多數人?”商葉初喃喃道,“您說誰?”
    胡老太太笑道:“那可太多了。譬如我極其敬仰的一位……這就不說了。”
    “保持敬畏,不對嗎?”商葉初不解。
    “做你自己的時候,保持敬畏是很好的。”
    做你自己的時候,保持敬畏是很好的。——可是,難道在演繹李益明的時候,還要做“商葉初”嗎?
    胡老太太看商葉初已有所悟,便又添了把火,把話說得再明白一些:“寫作文——譬如要寫一個蘋果。最偷懶的方法,是照抄別人的作文,稍加改動。稍好一些的方法,是去網上查一查資料,把蘋果的祖宗十八代刨一遍,什麽目,什麽科都寫上。最直接的方法,是自己買一個蘋果來看看,聞聞,嚐嚐。”
    胡老太太拍了拍商葉初的肩膀:“如果這樣還覺得不夠,想要更了解蘋果,那就去自己種一棵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