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葉初此生有過很多尷尬的時刻，這一刻在其中堪稱出類拔萃。
    “……”
    說完自己驚天動地的藝術宣言後，時山大概也發現了此刻姿勢不妥，連忙收回手，清醒過來：“抱歉，我剛剛太激動了。”
    背上好像有許多螞蟻在爬，商葉初不動聲色地向後挪了挪，與時山拉開距離。
    若非對《天半》的渴求強撐著，商葉初幾乎下一秒就想奪門而逃！
    “你——”算了，時山的腦子根本無法用正常人的方式解讀，商葉初幹脆挑明了話頭，“時山，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這沒用。”
    商葉初已經失去了所有妙語連珠的力氣，隻能幹巴巴地平鋪直敘：“你等會兒，我渴了，我先喝口水。”
    將桌上的茶壺撥過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商葉初抿了一口茶，掩飾自己不知該怎麽擺放的五官。
    盛聞之的影子忽然映入腦海。對方上輩子大概率是為了體驗死亡，而真的被淹死了。正如時山兜兜轉轉繞了這麽大一圈，隻是想和商葉初做朋友……搞藝術的都是一群瘋子。
    戲瘋子，戲瘋子。難怪是戲瘋子。
    商葉初甚至很想問問時山，如果某場戲需要一槍擊斃他，他會不會把道具槍換成真槍，體驗一次真正的死？
    商葉初承認自己有些惱羞成怒。
    上輩子，商葉初是個沒什麽性魅力的人，從未體會過愛情的滋味。這輩子外型雖然變得出挑百倍，但遇到的同齡男人，詭異地都是像盛聞之或者李懿那樣的蟲豸，又或是古文華那樣連正眼都不敢看商葉初的慫包。這些人別說對商葉初表現好感了，不把商葉初氣死就算積德了。
    雖然沒有談戀愛的打算，但商葉初是個普通女性，兩輩子第一次得知，自己有可能被一個條件不算太差的異性喜愛，還是多多少少懷著好奇和期待的——即便這份喜愛隻是為了入戲而做出的功利行為。
    結果，時山拐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最終的目的居然是“兄弟抱一下”！
    交朋友沒什麽不好的，友情也並不比愛情低等。但羞惱和窘迫並不會因此減少毫分。
    屋中的兩個人都在平複自己的情緒。良久，時山低聲道：“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商葉初擱下茶杯，總算覺得好些了，“我很高興你能這麽想。但我現在還並沒有選上角色。你說這些，太早了。”
    “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時山鬆了口氣，“其實你沒必要擔心鄭老師那邊會支持魏宣，他隻是拉不下麵子而已。等他想通了，一定會選你的。”
    “嗯？”商葉初意識到時山一定知道什麽，“這是一句安慰嗎？”
    “當然不是。”時山稍稍向後挪了挪，漸漸恢複了隨和理性的模樣，“徐導前兩天和我吃過飯，席間偶然談起過這件事。”
    商葉初投去探尋的一瞥，時山也沒賣關子，坦然道：“你知道鄭導原本的劇本中，李益明是怎麽犧牲的嗎？”
    商葉初笑著搖了搖頭：“我倒是希望我知道。”
    “鄭編劇給李益明設計了七種壯烈的犧牲方式。每一個場麵都十分壯麗、激動人心，隻看文字，都能讓人熱血沸騰。”
    商葉初一頓：“……”
    “徐導對鄭編劇的設計很不滿，認為這太過花哨。雖然唯美悲情，卻一點都不符合邏輯。”時山垂下眼睛，“而鄭編，似乎很討厭徐導對他的劇本提任何意見。這是鄭編和徐導最大的分歧之一。”
    徐瀚文上次帶著一群人亂改鄭博瀚的劇本，就把好好的《卿雲傳》改糊了。鄭博瀚願意才怪了。
    “其實在你麵試之前，魏宣也曾被要求演繹李益明犧牲的片段。”時山道，“你知道她是怎麽演的嗎？”
    商葉初露出很感興趣的神色：“魏宣老師的演技很好，應該處理得相當成熟吧？”
    時山點點頭：“魏宣的設計非常出色。她脫去了外套，隻穿著襯衫；摘下了頭飾——在劇中，這意味著摘下了帽子。然後用手機充當唱片機，放了一首《國際歌》。
    “在‘英特納雄耐爾一定會實現’的調子裏，魏宣歪在沙發上，一手攥著自己的遺書，一手捏著一片小刀片，在沙發上緩緩閉上了眼睛。展現了一幕潛伏者自刎的壯烈景象。”
    時山的描述極富畫麵感，商葉初腦海中立刻勾勒出了那副場景。魏宣設計的這一幕聽起來似乎有些眼熟。
    商葉初凝眉細思，恍然大悟：“馬拉之死？”
    “準確的評價。”時山投來讚許的一瞥，“畫麵幾乎完全一致。”
    下了苦功夫的並不隻有商葉初。魏宣的設計十分巧妙，畫麵感很強，而且讓人印象深刻。商葉初隻是微微一想，心中便警鈴大作。
    “鄭編對魏宣的設計很滿意，徐導卻不盡然。當時問了好幾個問題。”
    時山露出回憶的神色：“徐導問：‘李益明是在什麽情況下暴露的？’
    “魏宣回答：‘被叛徒出賣，無可挽回。’
    “徐導又問：‘放音樂的原因是什麽？’
    “魏宣說：‘李益明偽裝了半輩子，想在臨死之前做一回自己，聽一聽自己魂牽夢縈的歌聲，在幸福中死去。’
    “徐導再問：‘李益明被關押在什麽地方？為什麽還可以聽唱片？’
    “魏宣說：‘是她主動向特務提出的要求，想在臨死之前聽一首曲子。’
    “徐導聽見這話就笑了：‘也就是說這是行刑前？’
    “魏宣承認了，徐導說：‘特務是想將李益明秘密處決，還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魏宣說：‘當然是明正典刑，殺雞儆猴。’
    “徐導質問道：‘既然想用李益明震懾其他人，為什麽還會讓李益明接觸到刀片？明明應該嚴格對其進行搜身和監視，避免她在行刑日之前自戕！’
    “這時候鄭編發話了：‘用吃飯的瓷碗碎片割腕，不可以麽？’”
    時山的語氣很平，隻是最基礎的轉述。商葉初仍然聽出一股腥風血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