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葉初這次還真找對人了。
    照理來講，洽談影視版權意向，是要聯絡出版艾曉東作品的出版社的。但艾曉東正在和出版社打官司，纏纏綿綿地打了三年還沒消停。與出版社勾搭，無異於觸艾曉東的黴頭。艾曉東又沒有什麽工作室，因此，隻能越過出版社，直接和他本人溝通。
    薛昭的律師事務所雖然沒有承包艾曉東的版權官司，但律師圈子就那麽大，和別的事務所勾兌勾兌，也能套出這位作者的下落。
    薛昭明顯地鬆了口氣。他跟季君陶交情不深，如果商葉初說什麽過分的要求的話，還真不知道怎麽辦好。
    現在正是購買艾曉東作品版權的好時機。一來，如今是科幻影視荒漠期，資本市場普遍不看好；二來，艾曉東的版權官司還未收尾，許多作品的版權歸屬模糊。對這樣的爛賬，影視公司是不會貿然下手的。
    得到薛昭的允諾後，商葉初心裏總算有了些底。
    帝都的拍攝日程很輕鬆，畢竟隻是一個公益短片。商葉初比在橫市的時候清閑多了。隻是在這裏人生地不熟，每日除了悶頭讀書，實在沒什麽消遣。
    此行是來為華視拍公益廣告的，如果主動聯係紹光濟，難免有借著華視的筏子劃自家的船之嫌，似乎華視是商葉初沽名釣譽的踏板似的。因此，商葉初隻能期盼紹光濟主動撞到自己眼前來。可惜，除了第一天撞了一下外，他再也沒有在商葉初眼前出現過。
    懷著這樣遺憾的心情，帝都的拍攝很快結束了。商葉初在金秋十月，坐上了回到橫市的班機。
    帝都的街道已經隱有秋意，橫市的風光卻還是碧綠碧綠的。可惜，商葉初無心欣賞南北景色的差異。一下飛機，草草地休整了一天後，便踏上了赴宴之路。
    這個飯局是季君陶幫著拉的。《規則街》將在明年上映，但幸福商業街顯然等不了那麽久。商葉初隻得拜托季君陶，與幸福商業街的開發商泰康集團那邊交涉一番。
    用人情當然打動不了這些老總，青憑娛樂的官方說辭是，《規則街》的拍攝還未結束，截止到明年之前，需要不定時補拍，因此，希望集團暫緩清退租戶。
    也不知道季君陶怎麽搞的，居然打通了市文旅局的門路，把《規則街》申報成了城市文化扶持電影。考慮到《規則街》的片種，季君陶能做到這件事，誇一句手眼通天也不為過了。
    既然是城市文化扶持電影，上頭自然要“建議”泰康集團配合一下地方文化項目。當然，青憑娛樂也會為此繼續支付場地使用費。借此，季君陶為幸福商業街爭取到了三個月的窗口期。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泰康集團雖然在場地使用費的利誘和文旅局的建議下，答應了暫緩幾個月清退。但泰康集團的開發商代表沈總，卻借機提出要請商葉初“吃頓便飯”。
    這種飯局是什麽意思，商葉初當然心知肚明。早上吃飯的時候，一想到這個飯局，心裏一陣陣直犯惡心。不過既然混這個圈子，這一天遲早要來。
    季君陶在百忙之中，還能為了根本不熟的幸福商業街奔波這麽多，甚至打通了上頭的門路。一場虛情假意的飯局而已，商葉初實在沒有理由推拒。
    坐進新換的保姆車，靠在車上閉目養神。根據季君陶的資料，泰康集團的沈總是個附庸風雅的中年人。因此，商葉初投其所好，打扮得較為素雅，隻化了淡妝。
    以商葉初如今的咖位，沈總是沒膽子潛規則她的。不過摸摸手攬攬腰揩揩油，實在是免不了。商葉初摸著自己的手背，恨不能在上麵鍍上一層隔離膜。
    耳邊一陣輪胎與地麵的摩擦聲，可商葉初所坐的車子還未發動。睜開眼，一輛眼熟的車刹在不遠處。
    車門打開，從車中走出一個更為眼熟的人。商葉初眯著眼一看，微感詫異。
    盛聞之怎麽來了？
    盛聞之三步兩步邁到車前，敲了敲商葉初旁邊的後車窗。
    車窗落下，露出盛聞之那張清晰的俊美麵龐。聽到他張口第一句話，商葉初就想把車窗升回去。
    “你回來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
    商葉初張了張口，幹巴巴地憋出一句：“找我有事？”
    “我有個朋友，在作家論壇上說，他的作品被改得麵目全非。我想起《規則街》開拍也很久了，我還沒怎麽看過片段。”盛聞之皺眉道，“我本想去找古文華，但他最近去天河市那邊做特效了。隻能來找你。”
    商葉初一時間不知該慶幸還是好笑。拍攝都進入尾聲了，盛聞之居然才想起這茬！
    古文華改編的作品已經不能用麵目全非來形容了，應當稱之為轉世投胎。這件事當然是越晚讓盛聞之知道越好。
    商葉初故意道：“我記得你去過幾次拍攝現場，改沒改，你自己看不出來麽？”
    盛聞之道：“我每次去，隻看到一群人跑來跑去，不知道在折騰些什麽。什麽也沒看出來。”
    在製作後期特效前，所有恐怖片都隻有一群對著空氣大喊大叫的瘋子而已。盛聞之不是職業編劇，分不清什麽內景外景，再加上古文華和商葉初有意隱瞞，居然就這麽糊弄了幾個月。
    “做好特效之前，我也看不到成片——”
    商葉初正打算敷衍過去，手機叮鈴一響，一低頭，古文華將一個不小的壓縮包用郵箱傳了過來。
    【葉初！玻璃世界的水準真不是蓋的！不愧是業內一流的特效公司！這段爆炸戲做得棒極了！給你看看成品。密碼是你生日。】
    商葉初手一哆嗦，下意識地按了鎖屏。
    盛聞之探頭探腦：“誰的消息？”
    “我老板的。”商葉初張口就來，“我要去一個飯局，她在叮囑我注意事項。”
    “飯局？你自己去？”
    “當然不是。我的助理和保鏢跟我一起去，蔡大娘也會在外麵等著。”
    盛聞之對這種話題興致缺缺，仍然惦記著他的劇本有沒有被魔改：“看不到成片麽？古文華的特效也做了很久，一點片段都拿不出？”
    不能再讓盛聞之糾纏這個話題了！
    商葉初眼珠一轉，笑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去幹什麽？”盛聞之詫異道，“去見投資方？”
    “如果是投資方你會去嗎？”
    “當然不會。除非能看到成片。”
    也許是論壇內同行的倒黴處境讓盛聞之心有戚戚焉，此刻，他對自己那本半成品《規則街》的關心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論壇裏那位可憐的作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作品被添加了許多感情戲，連主角的兩匹馬都被配平生駒子了！
    盛聞之從前漠不關心，是因為在他心中，這本書是為了償還商葉初的人情所寫，並不完全算是一本“純粹”的作品。可今日看到那位倒黴同行後，設身處地想了一下，若自己的《規則街》也被添加大量狗血橋段……盛聞之發現，即使是自己完全不重視的作品，他也不能接受！
    商葉初輕咳一聲：“不是投資方，但比投資方重要得多。”
    “那是什麽？”
    商葉初笑道：“你上來說，站在那裏怪累的。”
    盛聞之想了想，大概是覺得即使上了車也能下去，便像誤入盤絲洞的唐僧一樣，一撩衣擺進來了。坐到了商葉初旁邊。
    商葉初清了清喉嚨，迅速組織了一番語言。小說家是多愁善感的人物，因此，對泰康集團沒用的那些東西，拿來對付盛聞之倒是剛剛好。
    “一切還要從兩年前說起……”
    商葉初聲情並茂，深情款款，極力強調著幸福商業街對自己的意義，和鄰居們一旦被掃地出門後可能出現的慘狀。演員的表演天賦與生俱來，融會貫通。盛聞之漸漸聽得入了神。商葉初在後視鏡中給蔡大娘使了個眼色，讓她趕緊開車。
    商葉初說了一路，將《規則街》電影的拍攝渲染成了完全的高尚無私之舉，並將這場飯局，形容成大無私的犧牲。聽得盛聞之一愣一愣的。
    盛聞之的社會化程度很低。商葉初早就知道這一點。也許是因為他剛剛離開校園，便直接在家全職寫作，導致除了校園霸淩外，沒經曆過什麽人心險惡。這些商葉初自己聽了都想笑的東西，盛聞之竟然聽得很認真。
    “最後，”商葉初口幹舌燥道，“這個沈總，是個附庸風雅的人，最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我高中學曆，你比我有文化，你去了，他多少更好說話些。”
    盛聞之咽了口口水，點了點頭，臉上竟然露出十分鄭重的表情：“我知道了。”
    商葉初怕他衝動，多生事端，又叮囑了一句：“待會兒如果沈總有什麽不幹不淨的動作，隻要不是太過分的，你就當沒看見。”
    盛聞之露出艱難抉擇的神態，似乎將這場飯局當成了一場戰役。
    商葉初暗暗鬆了口氣，她也不是真想把盛聞之帶到飯局上：“這種事太為難你，算了吧，你別上去，在車裏等我好了。”
    盛聞之和傳統男性的思維不一樣，正常男人聽了這話，大抵會被激出一些英雄氣來，或者為了麵子硬著頭皮而上。盛聞之不同，他會把這句話當成赦令，二話不說地離開。因為他的雙眼不願意見這些世俗的苦難和算計，他是個活在無塵套子裏的懦夫。
    商葉初等著盛聞之轉身走人。不想，盛聞之咬著牙思索了一會兒，竟然看向商葉初點了點頭：“不，我要陪你上去。”
    盛聞之吃錯了什麽藥？商葉初有些無措：“不用——其實——”
    盛聞之將披散的長發束在腦後紮起來，猶豫片刻道：“我想取材。”
    好吧！
    一瞬間，商葉初幾乎要笑出聲來。對眼前之人所抱的一切幻想都會被他親手湮滅。商葉初不再推拒：“可以。走吧。”
    商葉初一進門，沈總的眼睛一亮，連忙迎了上來。
    沈總是個富態的中年男性，有些禿頂，皮肉緊繃油亮，帶著成功人士特有的誌得意滿。為了避嫌，他也帶了自己的一個副手參加飯局。
    待看到商葉初身後還有兩個人時，沈總愣了一下。商葉初的助理他認識，另一個是誰？
    商葉初介紹道：“這是心鬼，《規則街》的原著作者。”
    沈總恍然大悟，連忙熱絡地伸手：“久仰久仰。”也不知道是在久仰誰。
    盛聞之厭惡與人肢體接觸，看到沈總的手，一皺眉，下意識地想後退。商葉初在後麵不著痕跡地捅了他的腰一下。
    盛聞之不情不願地搭上沈總的手搖了搖。
    沈總請客的地址，是橫市郊外的一家私廚。外表雖然不起眼，卻要提前許多日子才能預約上。點餐的方式也很老派，每人的位置前立著一個木製方盒，裏麵擺著鋼筆和一份古色古香的菜單。每人在自己的菜單上勾畫點菜即可。
    成名之後，商葉初赴過許多飯局。饒是如此，打開菜單時，仍舊微微一愣。
    “‘遠上寒山石徑斜’？”商葉初念道，“這是什麽？”
    沈總似乎在走神，副手見老板不答話，隻得接話道：“幹鍋羊蠍子。葉小姐要點這個麽？是親自挑羊，還是代挑？”
    這話一出，商葉初才意識到，這裏是一家點殺館子。
    所謂點殺，也就是現點現殺“肉菜”。有些格外要求鮮味的食客，甚至會蹲守在剛死的肉菜旁，伸筷夾得最鮮美的一口……剛剛跨越生死界限的一口。
    商葉初雖然不忌肉食，但多少有點人類的小虛偽——吃肉的時候一口不肯少吃，叫她親眼看活殺活剮的屠宰現場，那是萬萬不能的。
    因此，懷著微妙的倒胃口的心情，商葉初婉拒道：“代點就可以。”
    盛聞之興致盎然地瀏覽著菜譜，已經將剛剛的苦大仇深忘在了腦後。身為作家，這樣有趣的東西很能激起他的興致。
    忘我的盛聞之甚至沒有聽到助手和商葉初的對話，一連點了五六個菜。
    什麽“不畏浮雲遮望眼”，什麽“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什麽“完璧歸趙”，什麽“安能辨我是雌雄”……
    與商葉初幻想中的場麵不同，沈總並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甚至連多瞧也沒瞧商葉初一眼，而是兩眼發直地盯著某處。
    商葉初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了正在菜譜上用鋼筆勾畫的盛聞之身上。
    那一刻，商葉初心裏咯噔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