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鋼筆(二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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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總從年輕時起就喜歡清冷的女性。
    在電視機上第一眼看到葉初的時候,那種驚為天人的印象猶在心中。因此,在與青憑娛樂洽談商業街一事時,沈總沒有提旁的要求,隻請求能跟葉初吃一頓飯。
    然而,見到葉初本人後,沈總卻大失所望。葉初眉目溫和,眼底卻鬱積著沉沉的審視。明明外表那麽年輕,卻帶著中年人才有的市儈和虛假。和電視劇中完全是兩個人。
    這樣的人,沈總見得多了——少招惹,勿結仇,不深交。雖然漂亮,但舉動之間,常常讓沈總幻視自己的頂頭上司。幻想中的女神變成了世俗的野心家,王座上的神像變成了外表溫和無害的毒蛇,沈總大倒胃口,隻盼趕緊結束這頓飯,然後和葉初再也不見。
    倒是葉初帶來的那個跟班有些意思,沈總眯著眼,一雙不太清亮的眼睛打量著那個叫心鬼的作家。
    一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蠢氣,毫不掩飾的傲慢和輕視,活像玻璃,或者鏡子。
    當然了,心鬼不是女的,而是個男人。沈總微微有些遺憾,但對他而言,不過是肉雞和柴雞的區別。世間所有人,在沈總眼中隻分為三類:一是季君陶、葉初和他老板這樣的毒蛇;二是幸福商業街的商戶們那樣的工蟻;三是各種各樣的雞。
    沈總欣賞了半天心鬼,衝葉初投去一個眼神。圈內人心照不宣的眼神。
    可惜,他拋媚眼的對象,似乎眼神不大好。葉初仿佛沒看見一般,低頭欣賞著她麵前的鋼筆,像個書法家似的。這滑頭鬼!
    沈總有些不悅,是,他是得罪不起葉初,也得罪不起市文旅局——但盤弄盤弄那些商戶們,給劇組添點堵,不還是手到擒來?
    沈總輕咳了一聲:“葉小姐喜歡這支鋼筆?”
    商葉初終於不能裝聾作啞了,抬起眼睛笑道:“咱們麵前的這三支筆,上麵鐫刻的詩仿佛不一樣。”
    嘴上說著這些幹巴巴的話題,實際上,商葉初心中早已湧起驚濤駭浪。她雖然沒幹過拉媒牽線的勾當,卻無師自通地領會了沈總的眼神。沈總在向她谘詢意見:他可不可以動這個叫心鬼的年輕人?可以做到什麽程度?這人的嘴嚴不嚴?
    一瞬間,商葉初明白了沈總的想法。沈總以為商葉初不願意與他虛與委蛇,因此,特意弄了個替身來給他泄火——沈總,竟然是將她當成了皮條客!
    一股被羞辱的憤怒油然在心底生出,商葉初幾乎想將麵前的鋼筆戳進中年人那雙渾濁的眼睛。
    盛聞之好死不死道:“這個‘莫愁前路無知己’是什麽菜,我能再加一道麽?”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商葉初沒好氣道:“別加了。沈總,這道菜是什麽?”
    沈總的助手忙道:“是羊胎,且必須是懷雙羔的母羊的羊胎,多了少了都不行。兩隻羊胎用不同的方式烹飪,再拚作一盤菜……”
    盛聞之忍不住道:“怎麽判斷母羊懷了幾胎,而且——而且——”
    “當然是人工操作。”沈總哈哈大笑,“我們有專業的機器控製胎數。不過偶爾也會出錯,出錯的母羊隻好丟掉了。”
    商葉初冷冷道:“怎麽取出來。”
    “當然是活剖,那樣才有鮮味。”王特助理所當然道。
    商葉初帶著古怪的笑意,看了沈總一眼:“看不出沈總還是美食家。那‘不畏浮雲遮望眼’那些,看來也有講究咯?”
    沈總以為葉初對這些有興趣,興致勃勃地解說道:“‘不畏浮雲遮望眼’,就是猴腦。取俊猴一隻,撬開腦殼,用熱湯澆在腦中,最鮮嫩不過。‘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就是炙鵝掌。將肥鵝趕到燒紅的鐵板上,鵝受不住熱,就會在鐵板上奔跑。鵝掌熟了,鵝還活著。‘安能辨我是雌雄’嘛,就是一對夫妻天鵝,天鵝這種鳥最忠貞。將兩隻天鵝裹在泥巴裏烤熟,一隻鵝切一半,拚在一處。雌天鵝的嫩滑,雄天鵝的勁道……”
    說到此處,沈總垂涎欲滴,吸溜了一下口水。
    盛聞之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也不說什麽加菜了,將麵前的菜譜一推,沉著臉一言不發。
    這在沈總眼中,反而成了聽話不再點菜的舉動。見心鬼對葉初如此言聽計從,沈總不由大喜,更坐實了猜想。
    “想加就加嘛!”沈總在自己的手機上按了幾下,似乎在通知什麽人。做完這件事後,他向商葉初擠眉弄眼道,“別對心老師太嚴厲了。”
    商葉初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既然葉初是心鬼的主子,那麽隻需谘詢葉初的意見就行。沈總又對葉初笑道:“葉小姐要是喜歡,我叫賈老板給你幾打!小王,你一會兒陪著葉小姐去找老賈。”
    盛聞之在桌下扯了扯商葉初的裙擺,又用手機給商葉初發了條微信:【咱們不要他的東西。】
    商葉初用半是憐憫半是嘲笑的目光瞥了一眼這位天真的同伴。沈總是想給什麽鋼筆麽?不過是默認商葉初已經與他達成了交易,讓商葉初趕緊走人,給他和“心鬼”騰地兒而已!
    商葉初沒有理會盛聞之,慢騰騰地道:“沈總和老板認識?”
    “何止認識,老相識。”沈總爽朗道,“我可是老賈這館子的第一位食客,連菜名,都是我一個個幫著取的。不知道翻爛了多少本詩集!”
    為了在心鬼這文化人麵前彰顯學識,沈總又道:“心老師最喜歡哪個菜名?我可以給你講講出處。”
    盛聞之對這個虐食愛好者已經厭惡到了極點,全靠商葉初在車上的提點,才沒有撂挑走人,回答對方,更是完全不可能。
    商葉初主動接過了話頭:“心鬼老師今天有些不舒服,小許,帶他下去吧,讓蔡大娘送他回去。”
    小許是陪著商葉初上來的助理,唯商葉初馬首是瞻。聞言,二話不說就要拉著盛聞之走。
    沈總一愣,臉色變得似笑非笑:“剛剛進門不是還好好的麽?”
    盛聞之甩脫小許,搖了搖頭:“我沒事。不用下去。”
    自找麻煩!
    商葉初有些焦躁,幾乎端不起自己高絕的演技:“你不是跟我說你頭疼嗎?”
    盛聞之看了一眼商葉初,慢慢道:“我早好了。”
    說完這話後,他在桌下敲了幾個字發給商葉初:【這人是個真正的變態者,我平常很難有接觸到的機會。想再觀察觀察。】
    商葉初掃了一眼信息,感到一陣震撼的無可救藥。都這種時候了,盛聞之居然還想著他的破小說!
    沈總冷眼瞧著這兩人的互動,忽然主動站起身來,湊到盛聞之身邊,將手按上盛聞之的太陽穴處:“是這裏疼麽?心老師?”語氣甜膩得讓人作嘔。
    那一刻,盛聞之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商葉初真恨自己沒有攝像機,可以錄下盛聞之此刻的表情。隻能拚命將他此刻的臉記下來,存為以後永久的模仿素材。一個人的世界觀崩裂時的表情也無過於此了。
    盛聞之,你為什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沈總將盛聞之的震驚理解為順從,沿著盛聞之的太陽穴向下,準備去撫摸他的臉……
    “嘎嘣”。
    一陣清脆的骨骼碰撞聲響起,沈總驚駭地望著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帶著不加掩飾的詫異看向葉初:“葉……葉小姐?”
    沈總隻覺得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像鐵鉗似的,將他箍得生疼。他甚至不敢喊叫出聲,因為他懷疑——他確認,如果自己再輕舉妄動,葉初會擰斷他的胳膊!
    商葉初溫和道:“沈總,吃飯就吃飯,不要動手動腳的。”說著,鬆開了自己的手。
    沈總駭然地看到,自己的手腕處,竟然已經青紫了!
    他咽了口唾沫,後退了兩步。本想立刻離開,突然想起葉初有求於己,又壯了膽子,結結巴巴道:“葉小姐,我們說好的……”
    盛聞之的身體再度一僵。
    商葉初滿心都是對沈總的厭惡,沒注意到盛聞之的異常,漠然道:“說好什麽?”
    沈總捂住手腕,再次後退一步:“你想反悔就反悔,做什麽動手?這就是青憑娛樂的態度?”
    提起青憑娛樂,沈總總算提起了一點聲勢,理直氣壯道:“既然如此,那我想泰康集團也沒必要——”
    “沈總,這道菜是什麽?”
    一道耳熟的聲音打斷了沈總的話頭,他睜起一雙小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商葉初的手機。
    商葉初手機中的錄音還在繼續:
    “是羊胎,且必須是懷雙羔的母羊……”
    商葉初冷笑著,按了兩下快進。
    “取俊猴一隻,撬開腦殼,用熱湯澆在腦中……”
    “鵝掌熟了,鵝還活著……”
    沈總壯碩的身軀突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靈活,一個飛撲,就要去搶商葉初手中的手機!
    商葉初靈活地一躲,沈總撲了個空,幾乎跌倒在地。
    “如果讓公眾知道,泰康集團的副總,是一位喜歡虐食的衣冠禽獸,沈總覺得怎麽樣?”商葉初用輕慢的語調,不緊不慢道。
    沈總嘴硬道:“你覺得這點事就能威脅我?”
    “這點事?”商葉初哼笑一聲,“我怎麽記得,咱們國家沒有開放食用猴類養殖,沈總吃的每一隻猴子,似乎都是違法的?”
    沈總臉色一僵。他見葉初帶了“替身”來,就以為今天的飯局是一場心照不宣的私下勾當。因此說話難免口無遮攔。誰承想葉初竟然,竟然……
    真他媽邪了門了!難不成他走了眼,葉初不是毒蛇,而是一條菩薩蛇?
    “還有天鵝,天鵝的量刑標準是幾年來著?五年?明知故犯,十年?”商葉初垂眸看向中年男人,“聽沈總的話音,是這裏的常客?”
    沈總怒道:“你以為我會因為這個被判刑?不妨告訴你,我在上頭也有——”
    沈總頓住了。
    在他視線的盡頭,商葉初拿出另一隻手機,按下了播放鍵。
    “咱們國家沒有開放食用猴類養殖,沈總吃的每一隻猴子,似乎都是違法的?”
    “……你以為我會因為這個被判刑?不妨告訴你,我在上頭也有——”
    商葉初惋惜道:“看來現在,你不想被判也得判了。我要是你,在第一次被人抓住把柄之後,就不會再口無遮攔。看來沈總是養尊處優慣了,連人心險惡都忘了。”
    娛樂圈曾有數位演員和主持人,在飯局上說錯話,被人錄下了音,最終導致被封殺或雪藏。商葉初一直奇怪,這些人怎麽這麽蠢,飯局這種地方,難道是可以說心裏話的麽?
    現在親眼見到沈總的醜態,商葉初才真的確認了這個真相:是的,這些貴極、富極的人上人,真就這麽蠢。因為在他們的世界中,法律的製約幾乎形同虛設!
    因為無所畏懼,所以無知,所以愚蠢。
    沈總大汗淋漓,懼極而笑:“你以為我會怕這個?這個館子的食客,有多少是我們圈裏的人,就有多少是你那個圈子裏的人!得罪了這些人,你以為你能落得好?季君陶會饒過你?甭他媽天真了!”
    商葉初聳了聳肩:“不知道。我可能會失業,但有的人一定會坐牢。”
    沈總又氣又怕,已是麵如金紙:“你那部電影,不想要了?實話告訴你,審查部門裏,也有這裏的食客!有的是辦法叫你那部電影過不了審!”
    商葉初心中極為戒備,臉上卻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表情。她解鎖手機,將滿滿當當的郵箱在沈總麵前晃了一下:“你覺得我缺戲拍?一部恐怖片的存貨,我還不放在眼裏。實話告訴你,汝關已經邀請我再次合作。”
    沈總的臉上掠過一抹絕望之色。
    汝關財大氣粗,手眼通天。如果葉初和汝關合作,誰敢攔汝台的項目?
    商葉初以前有多恨汝關的豪橫,此刻就有多感謝汝關的豪橫。她將手機收回口袋,慢悠悠道:“我若是你,就趕緊滾蛋,這輩子也別出現在我眼前。滾吧。順帶一說,我暫時不會把這段錄音公布出去,但如果《規則街》的項目出了什麽事,或者幸福商業街的街坊們向我反映,有人尋他們的晦氣。那我想康總的郵箱裏,可能就會多出點小禮物了。”
    一聽到自家老板的名號,沈總頓時汗如雨下。那個瘋婆娘平常沒事都要找找他的茬兒,現在有了把柄,怕不是要把他親自送上天!
    沈總抹了把汗,語氣軟和下來:“葉小姐,何必鬧得這麽難看?心老師既然頭疼,那今天這頓飯就算了。改日——不,我下個禮拜還要出差。望葉小姐體諒。”
    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
    一頓普普通通的飯吃成這樣,大出商葉初意料之外。既然沈總已經嚇破了膽,商葉初也鳴金收兵:“不妨事,您請便。”
    說著,商葉初閃開一條道,示意沈總趕緊滾蛋。
    “等等。”
    盛聞之的聲音忽然在商葉初背後響起,商葉初一頓,不知道這人又要作什麽妖。
    如果不是盛聞之,今天這頓飯局本不會鬧得這麽難看。為了他得罪沈總,商葉初不後悔,但難免有些埋怨。
    盛聞之站起身,臉色蒼白如紙。他沒有看商葉初,而是看向沈總:“你想跟我講菜名那些詩的出處?”
    沈總哪還敢打心鬼的主意:“今日我還有事……”
    盛聞之譏誚地勾了勾嘴角:“我倒有一首好詩要分享給你。”
    “什麽?”沈總險些以為這人有精神病。
    盛聞之念道:“嘴凸皮光鬢發疏,白頭黑肚藏糊塗。可憐隻有雙行墨,何必窮抄萬卷書?”
    沈總聽得麵皮抽搐:“你這是什麽意思?”
    “想知道出處?”盛聞之蒼白地笑了,“這是我剛剛詩興大發,做的《詠鋼筆》。送給沈總吧。”
    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沉默旁觀的王特助終於忍不住道:“鋼筆不是隻有一根墨囊嗎?為什麽是雙行墨?”
    盛聞之輕輕看了商葉初一眼。
    恰在此時,服務員端著一個巨大的托盤推門而入,見到門內情狀,嚇了一跳。
    盤中恰是兩個已經成型的羊羔,這對出自同一母體的生靈,沉默地在盤子上對望著彼此。
    莫愁前路無知己!
    盛聞之忽然輕輕看了商葉初一眼。商葉初似有所感,與他對視了。
    盛聞之的表情忽然轉為難以言說的冷漠。
    他調頭便走,丟下一句:
    “當然是因為,嘴上一行,心裏一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