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意蕭瑟，一片落葉遲遲疑疑地落到了窗台上。
    窗子裏頭，一縷輕霧嫋嫋升騰。
    商葉初放下茶杯，打量著眼前的紹光濟。
    找通紹光濟的門路可真不易。好在商葉初與華視合作多次，在某些地方也算吃得開。這才七拐八繞地，找到了紹光濟這所郊區別墅。
    紹光濟用一種審視的眼光打量著商葉初，良久，開口詢問：“葉小姐想出演《天君》？”
    “是的。”紹光濟老於世故，在他麵前不用拐彎抹角。
    “葉小姐怎麽知道，《天君》中有沒有適合您的角色？”紹光濟反問道。
    商葉初毫不心虛地將鍋扣給了季君陶：“這個嘛，我想圈子裏頭，大家都有自己的門路。”
    紹光濟果然不再繼續問了。娛樂圈就是個大篩子，著急起來，哪個藝人穿什麽顏色的內褲都能扒得一幹二淨。
    “那就說說吧。”紹光濟向後一仰，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態度。圈子裏毛遂自薦是常事，葉初的行徑，在他心頭連個水花兒也沒打起來。更何況華視那邊很看好葉初，據說明年的那個勞什子大使，也在考慮她。沒必要提前打人家的臉。
    就連葉初想要哪個角色，紹光濟也猜的八九不離十。
    劇本中，僅有的有些戲份的女性角色，就是那位母親，和叛軍的首領之一。但叛軍首領需要強健的體魄，甚至說是肌肉猩猩也不為過，外形上顯然與葉初不符。因此，多半是前者。
    紹光濟打量著葉初。心中估量著。太年輕，沒有母性，有些表情舉動甚至一團孩子氣。不過她的《天半》紹光濟看過，可塑性很強，也許會有驚喜。如果實在有誠意的話，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一番。
    康武陵的事讓紹光濟糟心不已，連帶著，現在隻要是不惹事的演員，在紹光濟眼中都眉清目秀。
    更何況——紹光濟為華視幹了這麽久的活，人際關係很不錯——聽易天照說，葉初是個很老實的孩子……
    商葉初張了張口。
    紹光濟以為自己沒聽清：“什麽？”
    商葉初握緊茶杯，手心已經攥出了汗。
    她本想用一個含蓄的方式，循序漸進地告知紹光濟。但話到嘴邊，腦海中一片空白，竟然就這麽軲轆了出來。
    “天君。”
    “什麽？”紹光濟又重複了一遍。
    喉嚨隱隱作痛，商葉初低聲道：“我想飾演"天君"。”
    紹光濟那張精明而老於世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錯愕的神情。他第三遍問道：“什麽？”
    話一出口，再無回旋餘地。商葉初抬起眼睛，字正腔圓道：“《天君》的主角，天君。”
    紹光濟定定地看著商葉初，良久，緩緩啟唇：“葉小姐是在開玩笑麽？”
    商葉初垂下眼睫：“紹老師以為呢？”
    紹光濟慢慢坐直了身子，不錯眼珠地盯著商葉初：“你沒看過《天君》的小說？主人公是一個老頭子。”
    “正是因為我看過《天君》的原著小說，所以才有這個請求。”商葉初後背的汗密密的，如同落雨。
    商葉初本以為自己是滿足於母親的角色的。可在反複觀看《天君》的小說，並無數次回憶《天君》電影版的劇情之後，商葉初意識到，所謂的母親，不過是她的自欺欺人。用以掩飾心中那個近乎荒誕的野心的自欺欺人。
    母親這個角色，不過是一個遮罩。商葉初真正想要的角色，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
    眾星拱月之位！
    她才不要飾演什麽偉大的母親，給未知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做墊腳石！
    她從上一世起就在想著這個位置，魂牽夢縈，苦求而不得。因為畏懼失敗，而不敢正視這份狂想般的野心。甚至不惜哄騙自己，出演一個陪襯的小角。
    她已經擁有了足夠的底牌，何必再自欺欺人？
    商葉初，按捺住心中澎湃的激情和衝動，清了清喉嚨，認真地望向紹光濟的眼睛。
    “老頭子就是天君。可天君又是誰呢？”
    紹光濟神情一斂，沒有答話。
    商葉初自顧自說道：“在反複觀看《天君》的小說和我拿到的那部分劇本之後，我發現，天君，實質上是——”
    紹光濟不動如山，如同老僧入定。
    “文明的意識體。”
    紹光濟的眼睛遽然睜開。
    商葉初呼出一口氣來。
    《天君》這篇小說，如今在網絡上討論度不高。因此，這個“天君即為文明象征”的論調，在此時此刻看來，無比地新鮮。不過在《天君》電影播出之後，這個論調就是爛大街的常識了。
    紹光濟當然會驚訝，因為這個理論，就是他自己搞出來的，並完整地灌輸到了電影中。
    此時此刻，他恐怕要以為商葉初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了。
    用紹光濟的矛攻紹光濟的盾，這招果然奏效。紹光濟那副“你瘋了”的神情，終於認真了不少：“這是誰告訴你的？”
    商葉初毫不臉紅：“我自己品出來的。”
    紹光濟終於認真地打量了商葉初一番：“詳細說說。”
    “天君是文明的意識體。在未來社會，人類的文明實質上已經消亡。天君也不複存在。而起義軍的出現，則意味著人類文明的又一次複起和抗爭，因此，天君再度出現。但是衣衫襤褸，奄奄一息——因為天君的身體，與文明的繁榮或衰落直接掛鉤。
    “最後，起義軍被消滅了。意味著人類文明的再度消亡。於是，天君也消弭了。”
    學生時代有句話，叫硬往答案上靠。這句話在步入社會後依然通用。在知道“天君”是什麽之後，隻要按著這個方向進行推理和掛鉤就行了。
    商葉初這次的回答，倒是她自己原創的。
    “《天君》原著中的最後一句話是：‘祂全自動地消失了，也許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後又會徒勞地出現。’”商葉初背誦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全自動，很好理解。因為‘絕對勢力’，全自動地消滅了起義軍。因此，文明，也即天君，便全自動地消失了。人類文明最終的滅亡是全自動的。
    “根據邵雍的理論，每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人類的文明將會發生一次更迭，天地間將有大變化、大循環。也就是‘一元之數’。因此，在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後，也許人類文明會再度出現，天君也將出現。”
    “至於為什麽是‘徒勞’地出現，”商葉初微微一笑，“我想，是因為艾曉東老師本人的悲觀態度吧。他認為文明即使再度出現，也依然會重複老路，走向消亡。他的所有作品都是這個態度。”
    不知什麽時候，二人麵前的茶杯已經不再冒熱氣了。
    深秋，冷茶，相對無言的二人。
    一室寂靜。
    紹光濟的目光由錯愕轉為茫然，最後甚至多了點自我懷疑的味道。
    凡事點到即止。說完這些，商葉初便不再出聲，隻等著紹光濟自己回過神來。
    許久許久之後，紹光濟才艱難地張口：“就算你說的確實不錯。那麽，這件事，和你想飾演天君，有什麽關係呢？”
    終於來了。
    商葉初深吸一口氣，坐定身子。幾乎未經任何思索，便拋出了自己準備已久的答案——亦或是問題。
    “您覺得，文明的意識，應當是父神，還是母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