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條微博的一瞬間，商葉初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如釋重負。
    是了，這才是她的父親與母親。她的家人。他們不可能讓她活得這麽舒服，老老實實地等著她一部又一部地進組，等著她來承認他們。
    商葉初沉著地咀嚼著楊喚宜準備的早餐，口中漫上一陣陣苦意。事到如今，她竟然還有閑情逸致，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飯，走進洗漱間，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
    楊喚宜晨練完畢，帶著一身汗水和酣暢推門而入，聽見葉初正在洗漱間裏一邊刷牙一邊哼歌。
    “今天心情不錯？”楊喚宜隨口道。
    “嗯。”商葉初含含糊糊地回答，“發生了一些值得高興的事。”
    楊喚宜扯下脖子上掛著的毛巾丟在一旁，開始收拾商葉初用完的餐具：“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頭還疼不疼？”
    “謝謝宜姐。”商葉初笑道，“我沒事。你看今天的微博了嗎？”
    楊喚宜不知道商葉初突然問這個做什麽：“晨練休息的時候看了幾眼。”
    “有沒有看到什麽新鮮事？”
    “有什麽新鮮的。年年都那樣。”楊喚宜走到盥洗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我能進去嗎？”
    “……可以。”
    商葉初已經刷完了牙，鞠起一把水潑在臉上。楊喚宜站在門邊，看著她的背影，遲疑片刻：“早上我遇到了駱堯，她的意思是，限期一個月。”
    至於限的什麽期，自然不必多說。
    對於演員而言，願意給足足一個月時間調試狀態的導演，簡直是散財童子。但以人的感情而論，同居一個月就想處出點什麽，幾乎是天方夜譚。
    “駱堯的意思是，”楊喚宜慢吞吞道，“可以把她在‘虹之間’論壇和‘WWLW’論壇（均為寶島知名女同性戀論壇）的賬號借給我們看，也可以把她的leS朋友介紹給我認識。讓我們在這個月好好地揣摩揣摩。”
    商葉初抽出毛巾擦了擦臉，半開玩笑道：“朋友？不會是駱駝的前女友吧。”
    楊喚宜微微一愣，啞然失笑：“你居然和我問了同一個問題。駱堯說不是，她的前女友都跟她老死不相往來了，這幾個就是普通姐妹。”
    “等等，”商葉初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為什麽是介紹給你，不是介紹給我和你？”
    楊喚宜一頓，微微抿了抿唇，隨即爽朗地笑道：“這個，當然是因為我們葉初名氣太大啦！島上這邊沒什麽認識我的，就算有認識的，曝光出去，也鬧不成什麽大新聞。”
    商葉初自知失言，隻好抓著毛巾在臉上杠來杠去，掩飾尷尬的情緒。好在楊喚宜似乎並未介懷，笑眯眯道：“不過你放心，等我回來之後，會把她們講給我的事情轉述給你的。”
    不知道為什麽，商葉初感到一陣怪異，就好像她在趴床底偷窺人家的生活似的。不對，是楊喚宜趴床底偷窺人家生活，回來再轉述給她。
    “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商葉初轉過身，猶豫了一下，“不太尊重人家……”
    楊喚宜輕輕皺了皺眉：“這有什麽，演員不觀察生活怎麽行？遠的不說，我們那個年代，港城的歌手寫船歌，都要專門去碼頭跟工人和水手同住的。”
    商葉初一震，心中有些動容。她也曾為了學習皇帝去翻史書，為了學習關越去和村裏人攀談，為了學槍，一遍又一遍模仿那個毛子教練。這是演員的職業操守。同誌片又有什麽特殊的呢？何至於扭扭捏捏，這也忌諱，那也擔憂？
    說到底，還是她把這些女人當成不可輕易冒犯的異類罷了。
    想通這一條後，商葉初不禁對楊喚宜有些改觀。對方在《天機樓》中給商葉初留下的印象太惡劣，如今說出這樣的話，倒是大出商葉初意料之外。
    “抱歉。”商葉初立刻道，“是我想多了。那就麻煩你了，宜姐。”
    這點小事交談完畢，商葉初和楊喚宜就又回到了那種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沉默相對半晌，楊喚宜主動道：“我去刷碗了，葉初，你要不要回床上睡一會兒？”
    商葉初幹巴巴道：“不用，我出去散散步，曬曬太陽。”
    說來也怪，商葉初原本準備好迎接狂風驟雨，可在外頭散了半天步，各大平台還是死水一潭。除了少數幾個不成氣候的營銷號在發那條“爆演員葉初拒絕贍養親生父母”外，幾乎沒有什麽浪花。
    青憑娛樂那邊到現在還沒人來問。商葉初的助理和經紀人們，也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本想看看商家人能鬧出什麽水花，沒成想等了半天，連幾片唾沫星子都沒濺起來。商葉初終於意識到，這並不是一次有組織的針對性營銷大動作，而是一次相當業餘的行動。
    正因業餘，所以才讓商葉初困惑不解。
    那個爆料視頻她也看了，視頻中確實是她的父母，季雅和商鴻軒坐在畫麵中，聲淚俱下地表演著。商嘉宇年紀小，演技差一些，沒能擠出眼淚，看著有些滑稽。畫麵畫質不太清楚，而且時常擺動，看起來像是用手機拍的。
    除了哭嚎之外，季雅和商鴻軒還擺出了一些證據，無非是商葉初小時候的照片試卷之類。品種還挺豐富。
    到底是誰搞了這麽一出？
    如果想把商葉初拉下馬，動作和聲勢多少也該搞得大一些。這樣不痛不癢，能威脅得到誰？
    商葉初等了半日，也沒有如願以償地等來風暴，隻好聯係上了經紀人，將這些東西發了一遭。沒多一會兒，便收到了回信：青憑娛樂的輿情監測部門早就檢測到這事兒了，但這幾個視頻質量粗劣，說服力不足，發出來沒什麽人信，貿然處理掉反而會引起反彈。目前正在商討處理方案。
    至於這些東西的來源，商葉初也搞清楚了——當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商家人的所有電子設備，都被季君陶監控了，一旦這家人有任何風吹草動，公司都能第一時間攔下。商家這樣的行為，竟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隻是前幾次，都被季君陶掐死在繈褓中了而已。
    這一次，這些東西之所以能流出來，是因為季君陶家裏那個阿姨。商家人和阿姨聊天時，了解到阿姨的兒子不太孝順，便乘機對那個阿姨哭訴商葉初的不孝，拋父棄母雲雲。阿姨一時間觸動情腸，感同身受，繼而義憤填膺，決定幫助可憐的商父商母。
    季君陶再強橫，也隻能監控商家人，總不能把打工的阿姨也嚴密封鎖起來。阿姨趁機帶了一部舊手機進門，給商家人錄下了這個視頻。又按照在網上找到的教程，把視頻發給了一些蹩腳營銷號，期盼能把商葉初的真麵目曝光……
    甚至於，為了幫助商家人，這位好心的阿姨還自掏腰包，給一些聲稱影響力很大的營銷號送了幾千塊錢。
    可憐的阿姨不知道，內娛營銷自有其規律，在大街上隨便找的營銷號，多半是騙人錢財的野雞賬號。根本無法擦破商葉初的一點油皮！
    就這樣，這場啼笑皆非的事故發生了。由商家人主謀，季君陶的家政阿姨做幫手，搞得像地下潛伏一般艱苦卓絕。然而不過幾小時，就被青憑娛樂處理得一幹二淨。
    季君陶的口吻有些自得：“咱們公司年年花一大筆錢上供給微博和那些營銷號，可不就是為了今天？隻有一些水了吧唧的僵屍營銷號轉發了這條動態，其餘的大營銷號，個個吃飽喝足，都睡著了。”
    “那阿姨怎麽樣了？”
    “簽了保證書給點錢打發走了唄。”季君陶抱怨道，“這年頭請個家政也這麽多事！這些人怎麽就不知道在其位謀其政？不該操心的事少操閑心。”
    “本來想著處理完再跟你說的，”季君陶又道，“沒想到你倒消息靈通，幾千粉絲的營銷號居然也能叫你刷到。沒事，不用擔心。微博每天都有幾百個視頻營銷自己是某某明星的爸爸媽媽七姑八姨三舅公，連個屁都不算。不過那家子人也忒能蹦躂，三茶六飯地侍候著還不滿意，天天作妖……”
    商葉初越聽越覺得可笑。在早上剛剛看到那條微博時，她甚至起了與商家人同歸於盡的心思，決定將一切公之於眾。至於旁人或褒或貶，或毀或譽，已經完全不想考慮了。
    她將這一切當成一場颶風，然而事實上，隻不過是一場滑稽劇中的灑水車尿了幾滴。
    商葉初忽然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煎熬與折磨十分不可理喻。
    世界是運動的，商葉初如今已經舊瓶裝新酒。何必因為上一世被家庭所控製，就覺得這一世的自己也難逃此劫？
    站在如今的角度看，商家人不過也是一群蠢貨，連營銷的基本手段都搞不清楚的跳梁小醜！那些讓她絕望的強大、束縛和操控，隻不過是回憶帶來的錯覺。
    商葉初忽然開口：“老季。”
    “怎麽？”
    “我要回橫市。”商葉初道，“我要去見見他們。”
    落地橫市，望著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商葉初不禁有些茫然。
    橫市並不是她的家，帝都和霞灘也不是。可是溫城的老家，又是誰的家呢？
    回橫市這件事，當然要征得駱堯的同意。駱堯雖然語氣軟軟糯糯的，卻並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商葉初好說歹說，又保證一定會在一周之內回到霞灘，這才讓她吐了口。
    時間緊迫，商葉初沒有時間傷春悲秋。須得趕緊去公司，把事情解決。
    雖然商家人口口聲聲說不是為了錢來的，不過鬼才會相信他們的話。商葉初心思千回百轉。反正她現在的容貌與過去大不相同，商家人隻不過憑著一些蛛絲馬跡，並沒有十成十的把握知道她是他們的女兒。
    隻要在見到他們的麵時，故作驚訝，裝作不認識。再埋怨一下季君陶，當著商家人的麵問她怎麽什麽阿貓阿狗的話都相信。然後再給點錢，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把他們打發走就行。
    難不成商鴻軒和季雅那兩公婆，還能綁著她去做親子鑒定？
    對自己的親爹，商葉初沒什麽印象。隻記得他自詡文化人，好麵子，被人如此折辱，肯定會滾得遠遠的；至於季雅，她……她……
    想來，她應該認不出商葉初。
    商葉初拿定主意，速戰速決。她不能再把事情丟給季君陶處理了。公司如今養著一大票人，季君陶不能再為了她的家長裏短煩心。
    車聲呼嘯，商葉初對蔡大娘套近乎：“蔡大娘，好久沒坐您的車了。最近沒去飆車？”
    “你不在，我都快閑長毛了！”蔡大娘粗聲粗氣道，“小季說你以後這樣四處竄的日子多著呢……”
    橫市的氣溫比霞灘低多了，蔡大娘說了兩句話，涼風灌進嘴裏，立刻閉口不言了。
    在車中坐著也是無聊，商葉初翻開手機，正準備報備一聲自己即將抵達青憑娛樂，冷不防，微信竟然滴滴叫了兩聲。
    季君陶還是這麽愛查崗。
    商葉初搖了搖頭，無奈地點開消息，視線微微一凝。
    來信人竟然不是季君陶，而是紮在天河市做特效的古文華。
    【葉初，十萬火急！】
    【出事了。】
    這兩條語焉不詳的消息讓商葉初眼皮一跳。
    《規則街》的粗剪版已經出來了，一沒調色二沒合音，就急急忙忙地送去做了審查。沒辦法，恐怖片審核嚴，越早送審，越早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裏，越好“修改”。電影局也是要放假的，不趕在假期之前送審，《規則街》的上映就更遙遙無期了。
    難不成送審樣片有問題，沒能過審？
    審查粗剪版一般比正片長很多，就算有問題，刪改也方便些。古文華的十萬火急也太誇張了。
    總不能是全片都沒過吧！
    距離青憑娛樂還有很長一段車程，商葉初忙道：
    【出什麽事了？】
    【你跟季總說了嗎？】
    古文華回道：
    【我忘了，季總那邊我一會兒去說。】
    古文華那邊“輸入中”了好一會兒，似乎覺得這番話沒辦法用文字來表述，終於，一個視頻打了過來。
    商葉初連忙升起擋板，接通視頻。古文華那張黑瘦的臉出現在屏幕中，神情急切。
    “先別急，慢慢說。”商葉初升起車窗，“是審核的事麽？”
    “不是。”古文華懊惱道，“審核倒是過了。但是、但是……”
    電影局官方規定是二十個工作日給答複，現在是十一月底，《規則街》的審查居然已經過了，在常規片種中也算快的了。
    商葉初一下子鬆了口氣：“既然過了，你急什麽？經費又沒了？”
    “不是！”古文華急切道，“是，是……要拿我們的電影去填春節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