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天日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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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的事情,都可以談。解約的事,我想我們沒有談的必要了。”
    王助理在心裏翻著白眼,打著哈哈,賠笑道:“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季總來。”
    商鴻軒吹胡子瞪眼,派頭比前些日子足了不知道多少倍。拍著桌子叫道:“那就叫她來!一個丫頭片子,每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王助理暗暗埋怨起了大老板和二老板。
    大老板日理萬機,根本不想搭理商家人。二老板又忙著四處尋訪,找到她戶口掛靠的那家人的戶口本和舊識。兩個甩手掌櫃,把商家這一群丟給了商葉初的團隊。團隊裏頭都不願來,隻好抓鬮。倒黴的王助理抓了個正著。
    王助理隻好每天好茶好飯地侍候著商鴻軒一家,和他們推磨打太極。
    大老板說了,在二老板找到證明文件之前,先不要打草驚蛇,好好地糊弄著。
    王助理早知道這是份苦差事,沒成想竟有這麽苦。商鴻軒見青憑娛樂和顏悅色,自以為把住了商葉初的命門,越發蹬鼻子上臉起來。沒兩天,竟然似模似樣地整了一份文件,讓王助理代替青憑娛樂簽字。
    隻掃了兩眼文件內容,王助理就險些把隔夜飯噴出來。
    文件上寫著如下條款,概括起來,便是:
    一,要求商葉初和青憑娛樂立即解約,解約費由商葉初本人承擔。
    二,要求季君陶賠償商鴻軒、季雅、商嘉宇三人的“精神損失費”。
    三,要求商葉初在網絡上公開承認商家人與其親屬關係。
    四,要求獲得商葉初正在拍攝的電影《規則街》,一半的電影分成……
    餘下還有許多荒謬的條款,商鴻軒敢寫,王助理都不敢看。且不說解約、精神損失費這些沒影的事兒,商鴻軒知道一部電影一半的分成是什麽概念嗎?哪怕是黃世仁再世、周扒皮還陽,都不敢提出這麽奇葩的條件!
    王助理要是真敢簽這份字,季君陶明天就能親手把他吊死。偏生,商鴻軒竟然覺得自己研究出來的這份合同是什麽不世之雄文,每天掐著那兩張紙舞得唾沫橫飛,指點江山,和王助理爭得麵紅耳赤。
    錢難賺,屎難吃。王助理這些日子陪著商鴻軒演小戲(當然,另一位當事人自己並不這麽覺得),每天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都快抑鬱了。
    十二月已經過了一半,二老板還沒個人影,王助理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
    “你說說,女孩子家家的,演那些又脫衣服又脫褲子的戲,像什麽樣?”商鴻軒噴道,“不怕人議論爛褲襠!你們這公司忒不像話,什麽戲也給我家女孩兒演!”
    王助理連忙點頭:“哈哈,是啊是啊。其實葉姐她自己也不願意演,都是老板逼她的。”
    大老板已經吩咐下來,反正商家人對她已經討厭到了極點,聊天的時候,不拘有什麽屎盆子,都往她頭上扣就行。王助理得了這道聖旨,和商鴻軒聊天的時候,兩眼一閉,無論對方罵什麽,都說是季老總幹的。
    還別說,這招卓有成效。半個月時間,商鴻軒一改最初的警惕,到現在,已經以“小王”的叔叔自居,還經常請王助理喝酒。酒桌上談天論地,指點乾坤。王助理能年紀輕輕混進一姐的團隊,嘴巴自然是甜的,把商鴻軒哄得眼圈通紅,推心置腹。二老板這位麻煩爹,現在儼然將王助理當成了知音。
    “什麽葉姐!”商鴻軒將桌子拍得砰砰直響,“商姐!她是我家的丫頭!”
    王助理張口就來:“我們私下也叫她商姐的,後來找大師算了,說‘商’和‘傷害’同音,會傷財運,這才改了口。娛樂圈的大師很靈的……”
    商鴻軒這才不做聲了,半晌,哼了一聲:“那也罷了。葉就葉吧,我們做家長的,總要顧著點孩子的前程。”
    “茶來了。”
    季雅圍著圍裙,將茶壺、茶杯一一放到桌上:“小王,喝茶喝茶。”
    王助理頗不自在。在公司的時候,都是他伺候葉姐——當然了,不是白伺候,票子厚厚的。現在和商家人相處,卻是葉姐的媽伺候他。王助理有種倒反天罡的詭異感。不過商鴻軒顯然習以為常,捏起茶杯,威嚴道:“小王,客氣什麽?叔又不是跟你生氣。喝茶。”
    王助理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二老板什麽時候回來?他真的頂不住了!
    “我家這老大,忒不孝順!”商鴻軒喝了兩口茶,又想起傷心事,“從小學習學習不行,幹活幹活不利索。長大了翅膀硬了,把父母一丟,自己過快活日子去了。”
    “是啊是啊,”王助理點頭如搗蒜,“太過分了!”
    “好不容易拍戲拍出點名堂來吧,還不上進!”商鴻軒噴道,“你看看人家那些大明星,哪個不是一年拍好幾部戲?港城的那個劉天王,一年四五部!你再看看她,除了跑龍套,掐著手指頭兒,才演了幾泡尿?我這當爹的要是不給她規劃規劃,早晚幹這行也是餓死的命!”
    “啊對對對……”
    “你要給誰規劃?”
    一道耳熟的聲音響起。這聲音,王助理平時已經聽過無數次,此時卻如聽仙樂耳暫明。他幾乎是熱淚盈眶地撇過頭去,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人影。
    “葉姐!”
    王助理的聲音哽咽了。真心實意地。
    商葉初緩緩走上前來。每一步都好像踏在王助理的心尖上。明明步子很輕,他卻幻視出了地動山搖的效果。
    商鴻軒手中的茶杯歪了歪,灑到了腳背上。卻渾然不覺。好半天,才戳下茶杯,竄起身來,暴怒道:“你還知道回來!”
    說著,商鴻軒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擼起袖子,大巴掌便向商葉初的臉上扇來!
    越是在外人麵前,家長越是要彰顯自己對孩子的權威。
    商葉初的眉毛動了動。
    沒有人看到她是怎麽動手的,王助理隻覺得自己眼前一花,砰咚兩聲悶響,商葉初竟然直接拎起了桌上的茶壺,扣到了商鴻軒的頭上!
    養生壺的壺蓋跌落在地,劈裏啪啦地碎了。巨大的玻璃壺扣在商鴻軒頭上,將他的頭頂含了進去。滾燙的茶水、茶葉如一條夾著枯葉的小溪,稀裏嘩啦地從他額上、臉上、脖頸處流下,沒入羊毛衫中。
    一片茶葉糊住了商鴻軒的眼睛,三秒鍾之後,他殺豬般嚎叫起來:“水水!水!嗷!”
    商鴻軒踢了女人一腳:“涼水!”
    嚇呆的女人這才反應過來,忙去廚房接水。商鴻軒甩了甩臉上的水,養生壺從頭上跌落,掉在地上,稀裏嘩啦摔了個稀碎。
    “打爹罵娘啦!”商鴻軒驚怒交加,罵聲更大。不過卻再不敢向前一步,也不再試圖觸碰商葉初了,“X養的野種!——你是翅膀硬了不是?什麽X玩意兒,打你的老子……”
    商葉初沒有看他,而是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好可惜。
    在動手的時候,商葉初下意識控製了力道。《安娜多麗雅》開拍在即,商葉初不想生出任何事來,耽誤拍攝。
    否則,那把壺應該將商鴻軒砸得頭破血流才對。
    王助理左右一望,屋中隻有四個人。連忙上前,彎腰撿起地上的茶壺柄——由於裹了鋼,茶壺柄倒是完好無損。
    王助理迅速用衣角擦拭了一遍茶壺柄,伸手握了上去。
    “對不起!”王助理握著茶壺柄,衝商鴻軒微微欠身,“商先生,剛剛看見您要攻擊我老板,我一個沒忍住,用這把茶壺攻擊了您!抱歉!”
    商鴻軒呆住了。
    “你他媽的在說什麽?”半晌,商鴻軒才反應過來,“姓王的,你敢耍老子?!”
    王助理握著茶壺,眼也不眨道:“我也是一時情急,您看這邊賠償您一千元醫藥費可以麽?這茶水我剛剛喝過了,應該不至於造成嚴重燙傷。”
    女人接了一盆涼水,怯生生站在不遠處,不敢上前來。聞言,終於忍不住道:“你胡說。明明是——”
    王助理從容道:“這屋中隻有四人,您可以為您丈夫作證,葉姐也可以為我作證。”
    女人一下子啞了火,呆站在那裏,良久,挪到商葉初跟前:“你,你怎麽能……他是你爸爸呀!”
    “誰是我爸爸?”
    女人愣住了。
    商葉初從懷中緩緩扯出一方紙,慢條斯理地展開。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兩張戶口本的複印件。
    商葉初漠然地看向麵前的女人,將複印件上黑白的圖像展示給她看:“在法律上,我的父親叫作商平,我的母親叫作葉李花。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在我十四歲那年,我父親死了。我給他摔過老盆子;二十歲那年——”
    商葉初的語氣幾不可察地一顫。隨即,自嘲一笑。
    “我母親也死了。”
    女人如遭雷殛,手中的水盆一鬆,轟然落地,發出一聲巨響。
    商葉初十六歲的時候辦理身份證,並沒有父母陪伴同去,而是被一個沒什麽印象的女人陪著去的。
    商鴻軒說,商葉初應該叫那女人二姨。
    二姨是個寡言的人,一張臉上滿是清苦帶來的麻木。她對商葉初並不熱絡,幾乎不與商葉初說話。
    那時商葉初還不知道,那是她社會意義上的“母親”。
    在得知戶口一事後,商葉初立刻重新查看了自己的身份證。
    每個人身份證上的住址,都必須與戶口本一致。在這點上,沒有例外。
    商葉初身份證上的地址,是一處她幾乎沒有印象的村落。她從前一直沒將這個地址放在心上。畢竟,戶籍所在地與現住址所在地不同的現象比比皆是。就算這個地址並不是商家如今所住的地方,商葉初也沒有多想。
    時間太久了。算上上一世,商葉初人生中第一次辦理身份證、在葬禮上摔老盆子、以及許許多多的細節,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費了許多力氣,才從記憶的角落,翻出這些細枝末節。
    直到現在,商葉初才知道,這個地址,原來就是她“父母”的戶籍所在地。
    有了地址,一切就好辦了。
    現代社會,一切升學、報考等事宜,都需要戶口本。商葉初從小到大升學一路順利,這也就意味著,至少在參加高考時,商平和葉李花的戶口本,依然是有效的。
    雖然曆經兩世,滄海桑田,但以這一世來算,商葉初高考,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罷了。三年的時間並不算長,找到商平和葉李花相關的消息,希望還不算渺茫。
    懷著這個念頭,商葉初找到了身份證上的地址。
    果然,商平和葉李花都已經去世。葉李花是三年前過世的,去世時家徒四壁,房子被村裏人征用,做了草料房。僅有的財物被村裏充公了。至於身份證、戶口本等物,本來想燒掉的。還是村裏當年的老人提醒,眾人才發現這家戶上還有一個便宜孩子,叫作商葉初。
    戶裏隻要有一個活人,戶口本就不能燒。
    村中人淳樸,估量著戶口本上這個胖乎乎的小娃,以後可能還需要用到這些證件,便將這些雜七雜八的證件丟到一個舊木箱中,把木箱堆放到了商平和葉李花睡過的大炕上。
    風吹日曬,人來馬嚼。這些陳年的舊證物,漸漸被村人遺忘了。如果不是季君陶提醒,商葉初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的角落,有這樣一箱東西。
    翻開舊木箱,一股舊物的氣味撲鼻而來。草料房幹燥,這隻木箱很幸運地沒有生蟲。在泛黃的雜物中,商葉初看到了身份證、房產證、戶口本,還有……偽造的出生證明。
    出生證明上寫著:
    父,商平;母,葉李花。
    竟然是這麽一箱東西,鑄成了社會意義上的商葉初。
    商葉初不會對任何人說起自己在看到那箱東西時的心情。她全然不顧頂流女星的形象,在滿地灰塵和草渣滓中一屁股坐下,抱著商葉初的父母、商葉初的家庭、商葉初的出生證明又哭又笑……像個瘋婆娘。
    無論如何,在法律意義上,商葉初已經與商鴻軒夫婦沒有關係了。如若商家人還想糾纏,必須找出他們這些年撫養商葉初的證明,向法院和世人證明,他們確實是商葉初的父母!
    可惜的是,商家這些年為了生育商嘉宇、逃避罰款,早就做了超生遊擊隊。四處搬家,在各個城市飄零。直到近些年,才安定下來。本就寥寥無幾的、撫養商葉初的“證據”,早就在搬家中丟得魂也沒了!
    甚至於,由於頻繁搬家、躲避人口普查、躲避社區調查,沒有任何居委會或者組織,可以開出合法的證明,證明商鴻軒夫婦,從小到大撫養了商葉初!
    天日昭昭,報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