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perfeCt！”
    “好好好，再來一條……”
    “哢，收工！”
    駱堯是個很特別的導演。特別之處在於，總能踩著死線完成任務。一天的拍攝日程被她牢牢記在腦中，東哢一次，西哢一次，所有人都捏著把汗，以為要拖到半夜才能收工。卻總能玄而又玄地在最後幾分鍾完成拍攝，不占用大家的下班時間。
    大半個月下來，駱堯已經成為了劇組的主心骨，深得眾人信服。稱呼也從嘻嘻哈哈的“駱駝”，重新變為駱導。
    《安娜多麗雅》劇組是個和諧的班子。不過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時日一長，難免會傳出些風言風語。
    先是劇組采買物資的員工，在私底下悄悄抱怨，楊喚宜隔三岔五地就會叫他買蜂蜜和羊奶。這近海的偏僻村落，這些東西哪裏那麽好買？隨後就有人八卦道，雖然買這些東西的人是楊喚宜，倒沒見楊喚宜吃得發胖，反而是葉初豐滿了起來，臉頰肉都出來了。
    劇組的醫療組成員湊上來說，前些日子葉初還害牙疼，找我們要牙疼藥呢……
    然後是劇組的司機，有一日想起東西落在車子裏，回去拿。卻撞見另一輛車裏的兩個人影。其中一個似乎伏在另一個的懷抱裏。那可是半夜兩點！司機有些迷信，還以為撞鬼了。
    次日，司機正神神叨叨地對人說這事，楊喚宜打著哈欠路過，還打了個噴嚏。
    駱堯的班子大多是寶島湊來的，天生有八卦因子。不過，雖然這些話傳得熱鬧，倒沒幾個人真信。
    前段時間駱導把葉楊二人罵得七個八個，兩人的鐵血直女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說一千道一萬，隻不過是拍戲的所在地太荒僻，大家都覺得無聊，找些談資罷了。
    拍攝進程還算順利，《安娜多麗雅》預期在兩個月內拍完，如今看來是沒問題了。
    也許是商葉初把趙樂樂演得太躁動，把駱堯也勾引得火氣發作。在拍攝順利進行了大半個月後，臨近聖誕節，駱堯終於找到由頭，給劇組放了三天假，回寶島，找她的“心肝寶貝肉”去了。
    劇組確實也需要修整一番。駱堯的劇組成員大多是年輕人，有不少都期盼著和男女朋友一起，在聖誕節浪漫浪漫。就連飾演趙城那個中年演員，都扭手扭腳地跟駱堯提前請了一天假，飛回寶島找男朋友去了。
    一眨眼，劇組散了一半。商葉初和楊喚宜也終於不用圈在那間逼仄的房間中，大眼瞪小眼了。
    商葉初有心要去找艾曉東交涉一番《天君》的事情，當然不能帶著楊喚宜。可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大海邊，又實在不厚道。
    好在，就在商葉初左右為難之際，楊喚宜主動開了口。她要回公司看看。似乎是有部戲找到了她，楊喚宜打算親自去了解一番 。
    商葉初十分擔心那部戲是《天君》，旁敲側擊了幾句，也沒問出什麽來，怕楊喚宜起疑，隻好罷了。
    聖誕節當日，兩人沉默無言地對吃了一頓早餐，各自踏上了旅程。
    艾曉東所在的那個度假村也在霞灘，與《安娜多麗雅》的拍攝地隻隔二百多裏，商葉初驅車半日就趕到了。
    不成想，到了村裏之後，商葉初才知道，原來艾曉東早走了。
    “他說他老師快要過生日哇，”口音濃重的清潔阿姨道，“去舜南了。”
    艾曉東年年四處竄行，頗有點四海為家的意思。不得已，商葉初隻好訂了一張霞灘飛舜南的機票，火急火燎地趕了過去。
    青憑娛樂的人和艾曉東打過許多次交道，使了不少銀子，讓這位原作者，去勸一勸紹光濟那頭老強驢。可惜艾曉東對於非版權所得並不感興趣。竟然委婉地拒絕了這些雪花銀。
    趁著劇組放假，商葉初打算再撲騰撲騰。如果能得到作者背書，給天君變性的阻力就會小很多。
    每年這個時候，舜南的機票和車票都十分難搶。一落地，滿眼都是人。
    商葉初雖然有艾曉東的聯係方式，卻從來沒收到過他的回信。無論發什麽，都是石沉大海。
    幸好，對於如今的青憑娛樂而言，挖到一個艾曉東，並不是難事。早在飛機落地之前，他的所在地就已經傳送到商葉初手上了。
    艾曉東的所在地，是一家叫澳潤吉的青年旅社。這家旅社的房型隻有八人間，從網上的返圖來看，條件實在說不上好。價格卻十分喜人，帶著一種搶錢的豪邁。
    雖然看起來匪夷所思，但這位不差錢的作家，確實和七八個人一起，擠在一家又破又舊的民宿中。
    不用猜，商葉初就知道是怎麽回事。舜南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人潮如流，酒店旅館忙得起飛。艾曉東今年在霞灘吃喝玩樂，動身晚了，所以，隻能搶到這家破民宿。
    本想在艾曉東的附近訂個酒店，三個助理尋覓了半天，竟然沒找到一間空房。隻好退而求其次，遠遠地訂了一家星級酒店。
    名氣越大，出行的自由越小。商葉初再次裹得嚴絲合縫，戴上眼鏡和口罩，踏上了追捕艾曉東之旅。
    民宿門大敞著。一到門口，商葉初就皺起了鼻子。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撲麵而來，看來艾曉東的腳癬絲毫沒有因為天氣轉涼而好轉。
    艾曉東正躺在正對門的下鋪給腳塗藥，冷不防看見門口多了個裹得像殺手一樣的人，便看了兩眼。打量了五六秒之後，眉頭一皺，趿拉上他的鞋，向門口走來。
    “我真有點佩服你了。”艾曉東把商葉初扯到走廊裏（商葉初絕望地意識到他用了剛剛給腳塗藥那隻手拉她，在大腦中尖叫了兩聲），“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商葉初在口罩下悶悶地假笑道：“艾老師，您認出我了？”
    看來助理的化妝技術還有待提升。
    艾曉東道：“你的眼睛很有特點，這不是重點，你來這裏做什麽？《天君》的事情別找我，我隻收該收的錢。”
    商葉初不成想話不到三句，艾曉東就直接拒絕了自己。難怪青憑娛樂的人敗北了一波又一波。
    “不是，”商葉初不著痕跡地掙開了艾曉東的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紙包，“我在霞灘那邊拍戲，從當地的人那裏買到了一個治療腳部症狀的秘方……”
    一顆黑心，兩手準備，是商葉初的信條。
    “謝了。”艾曉東一把接過紙包，隨手揣進口袋，“多少錢，我轉給你。——《天君》的事情免談。”
    商葉初：“……”
    商葉初鍥而不舍道：“一頓飯就夠了。艾老師，請我吃頓飯怎麽樣？”
    本以為艾曉東會拒絕三連，沒想到這一次，他古怪地瞥了商葉初兩眼，竟然點了點頭：“那好吧。”
    半小時後，商葉初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
    艾曉東邀請商葉初來到了本地一家著名的火鍋店。火鍋湯色紅得像一條火龍，大魚大肉油汪汪地浸在紅油中，對商葉初發出了獰笑。
    商葉初眉心跳了跳。如果吃下這鍋東西，明早起床肯定燒得滿嘴燎泡，駱堯會活撕了她的。
    艾曉東夾起一片亮晶晶油汪汪紅潤潤的牛肉，熱情道：“吃吃吃，吃呀，葉老師！”
    說著，也不管商葉初，自己一個人唏哩呼嚕地大吃大嚼起來。
    艾曉東吃得太投入，投入到了商葉初根本無法插話的地步。商葉初隻能眼睜睜地看他吃得滿嘴流油，含恨咽了咽口水。
    我在這個世界上第二討厭的職業就是作家。商葉初冷冷地想。第一是拳擊手。
    吃完火鍋，艾曉東看了看時間。商葉初正要再次開口，就聽他道：“時間差不多了，葉老師，我先走了。”
    “艾老師要去忙什麽？”
    艾曉東喝了幾口茶漱口，道：“晚上有煙火大會。”
    煙火大會摩肩擦踵，艾曉東也不怕他的腳被人踩爛……商葉初正納罕，一低頭，才發現艾曉東竟然穿了雙皮鞋。
    難怪味道那麽大，皮鞋捂腳，會讓腳癬惡化。艾曉東為了體麵，也是什麽都不顧了。
    《安娜多麗雅》劇組的假期明天就結束了，如果這次不拿下艾曉東，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再捉到人。況且，舜南的煙火大會也是一大盛會。想到這裏，商葉初笑道：“這麽巧？艾老師，我們恰好同路。”
    艾曉東難得露出了驚奇的表情，似乎在詫異世界上竟然有商葉初這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還纏到了他頭上。
    良久，艾曉東點了點頭：“可以。”
    商葉初心頭一陣竊喜，卻見艾曉東從口袋裏摸出一副耳機，不緊不慢地夾到了耳朵上。
    商葉初：“……”
    煙火大會現場十分喧鬧，放眼望去，人流如潮，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這裏了。此時已經臨近午夜，場地中卻擠得連筷子也插不進。
    艾曉東和商葉初擠在人群中，感受著這片沸騰的海洋。煙火大會要零點才開始，人們眼巴巴地仰望著天空，等待著那一刻。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了。
    倒數聲在場地中排山倒海地響起，商葉初一側眼，看到艾曉東不知什麽時候摘下了耳機。
    “五——”
    “四——”
    “三——”
    “二——”
    “一！”
    漫天煙火轟然騰起，在夜色中燒出一片壯美的花海。夜幕中那頂天立地的巨像瞬間被煙火照亮，一雙眼慈悲地望著世人。
    艾曉東仰著頭看了許久許久，直到煙火黯淡下來，才緩緩低下頭去。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起來卻莫名比平時要柔和些。
    商葉初也仰頭看了半晌。夜露深沉，哈氣沿著口罩，給商葉初用以偽裝的眼鏡嗬上了一片霧氣。商葉初幹脆摘下眼鏡，扯下口罩，露出了那張放在白天，會引起一片轟動的臉。
    周圍狂歡的人們沒有一個注意到她。
    她一門心思想找艾曉東聊《天君》的事情，卻總被艾曉東用各種各樣的借口支開話題。現在艾曉東沉默不語，本該是搭話的好機會，但在這一瞬間，商葉初忽然不想開口了。
    艾曉東低聲念誦著他的小說：“也許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後……”
    一種溫馨而哀傷的氛圍凝結在空氣中。
    二人沉默無言地行走在熱鬧的人群中。不知走了多久，艾曉東忽然道：“你知道老紹為什麽對你不滿意嗎？”
    商葉初神色一肅，按捺住心中的驚疑，用好奇的語氣道：“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我威脅了他。商葉初在心裏補充道。
    艾曉東踩著腳下的雪花，緩緩道：“你太在乎別人了。”
    這是什麽沒頭沒腦的話？
    “神不會在乎人。隻有人才會在乎人。”艾曉東低聲道。
    商葉初忍不住道：“這是紹老師的看法，還是你的看法？”
    “是我的。”艾曉東道，“老紹認為，天君應該對子民懷有悲憫之心。譬如起義軍犧牲時，感到壯烈和唏噓，甚至出手相助。但我對老紹說：‘錯了，祂不在乎。’”
    艾曉東停下腳步，看向商葉初：“這就是原因。你的戲，我這些日子陸陸續續看過一些。你演得人味太足了。老紹說，像你這樣，還保留著人味的演員是很珍貴的，但‘祂’不需要。你似乎還沒有飾演過毫無人性的角色，因此，老紹拿不準，所以不放心。”
    即使冷酷如平昭帝，也是一個充滿權力欲的人。
    有欲望即是人性。
    “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艾曉東聳了聳肩，“但我不記得了。”
    商葉初若有所悟，又覺得疑惑。她磨嘰了大半天，艾曉東都不肯吐口，怎麽這會兒又竹筒倒豆子了？
    “您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艾曉東嗬了口氣，在地上隔著皮鞋，蹭了蹭腳：“可能是因為，今天是個好日子吧。”
    脖子根一涼，商葉初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艾曉東擺了擺手：“好了，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說了。別再來找我了。”
    艾曉東的身影閃進人群，不見了。
    耳畔人聲如沸，夜幕煙火粲然。雪花柔柔地落進地裏，一眨眼就化了。
    商葉初心中忽想：不知道楊喚宜現在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