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喚宜也陪商葉初在雨裏澆著。
    兩人的臉上都畫了防水妝，打照麵的時候，彼此都覺得有點滑稽。
    工作人員已經各就各位，商葉初和楊喚宜也躺在地上，擺好了姿勢。
    商葉初閉上眼睛，心裏仍然沒什麽底。
    如果連演員本人都不可憐這個角色，那麽，怎麽能奢求觀眾對趙樂樂生出憐憫之心？
    機器仍在調試，拍攝還未開始。一片黑暗中，商葉初耳邊癢癢的，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原來是趴在她身上的楊喚宜。
    楊喚宜低聲道：“你一會兒不妨想象我死了。”
    商葉初心頭頓時不大快意，下意識皺眉道：“你死什麽？咱們誰也不死。我看比起林楓語，趙樂樂更該死。”
    “抱著這種想法演可不行。”楊喚宜小聲道，“你為什麽不能像我愛趙樂樂一樣愛她呢？”
    這句話在商葉初心頭敲了一鼓，咚一聲，心髒跳漏了一拍。
    恰好這時，駱堯叫道：“各就各位——”
    商葉初來不及思考這句話的帶給自己的那種微妙而忐忑的感覺，連忙做好表情，不再和楊喚宜說小話了。
    一滴，兩滴。
    最初隻是跳動的雨點，漸漸變成了無邊的雨線。
    綿密的雨絲落在商葉初臉上。被雨水浸得黑如鴉羽的睫毛顫了顫，那雙眼睛漸漸睜開了。
    這麽長的鏡頭，當然不能一氣嗬成。光是這個睜眼的特寫，就拍了六七個角度。灑水車的水一遍遍澆進商葉初眼睛裏，滋味別提多銷魂了。
    商葉初默默祈禱著霞灘的水質達標。這點小苦頭對她而言不算什麽。隻是楊喚宜的身體壓在她身上，輕飄飄的，讓商葉初有些走神。楊喚宜的骨架在女性中算是大的，怎麽這麽瘦？會影響到身體健康。
    茫然地睜了幾遍眼睛後，這個鏡頭終於完成。算是開了個好頭。這種不需要情緒的鏡頭對商葉初而言是小菜一碟，駱堯要是想要，商葉初可以在這裏睜24小時的眼睛。
    那個時刻終於到來了。
    為了減少損耗，在正式拍雨中戲之前，演員要先幹哭幾遍。情緒調動起來，眼淚憋著。等正式下雨了再哭。
    商葉初幹哭了兩遍，駱堯對她的狀態十分滿意，揮揮手，宣布正式拍攝可以開始了。
    駱堯滿意了，商葉初卻沒有。好演員對自己的邊界，都有個模模糊糊的估計。商葉初直覺地感到，自己在幹哭時，還沒有發揮出真正的水準。
    帶著這種猶疑，商葉初再一次躺到了濕漉漉的地麵上。
    對這一刻，商葉初一直十分緊張。怕自己一遍又一遍NG，害得楊喚宜也一起澆大雨；怕劇組的工作人員陪自己折騰，雨中戲費時費力，NG要比平常損費更多；怕自己最終也沒能演好，葬送趙樂樂這個角色……
    真到這關頭，商葉初心中卻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無邊的、虛假的冬雨，擊打在臉上。冰涼，濕冷。這是個潮濕的冬日。商葉初茫然地望著落雨，眼睛隨著雨水的降落而眨動，這是人的生理反應。
    無論如何，林楓語死了。
    林楓語死了。
    商葉初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靠在自己的頸邊，伸手一推，滑膩膩的。雨水讓她視線模糊，商葉初其實看不清那是什麽東西。隻能依稀辨認出那東西的輪廓。
    那是楊喚宜的臉。
    昨天晚上，商葉初還親吻過這張臉。
    商葉初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呆滯良久，忽然意識到，楊喚宜沒有呼吸。
    再冷的雨天，人的呼吸也是溫暖的。楊喚宜的胸膛沒有起伏，防水妝上得無比精致的臉，顯出一種冰冷的蒼白。
    楊喚宜死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在商葉初的胸膛上撞了一下。她什麽都看不見了。連被雨水模糊的輪廓也看不見了；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圈，雨水聲怪誕地響著——嘩啦！嘩啦！像雷鳴一樣響亮！
    商葉初感到頭暈目眩，最先泛起的感覺竟然是惡心。她的腸胃抽搐起來，大腦像被攪拌一樣眩暈著，天旋地轉。
    她一把推開楊喚宜的身體，身子一歪，半伏在地上，竟然開始嘔吐起來！
    在響亮如世界末日般的雨聲中，商葉初一口一口吐出了酸水。她的眼眶溢滿了生理性的淚水。幾乎要把整個胃袋吐出來。
    不知嘔吐了多久，意識才漸漸回籠。商葉初側過頭，終於看向了歪在自己身上的屍首。
    明明剛剛嘔出的東西隻有酸水，商葉初卻覺得自己像被嘔吐物堵住了呼吸道。她感到一陣窒息，心髒劇烈地狂跳起來——砰咚！砰咚！也許是心髒堵住了嗓子。
    在看清那毫無生氣的臉時，商葉初忘記了呼吸。
    那是楊喚宜的臉。
    她死了。
    商葉初又一次被拋棄了。第一次是被自己的母親。第二次，……
    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間，商葉初張了張嘴，發出了一聲從心肺中硬生生憋出的呐喊——
    沒有聲音。
    在商葉初的耳朵裏，她的呐喊比雷鳴般的雨聲還要響亮。事實上，雨聲也並不響亮，而商葉初的喊叫，完全是無聲的；在商葉初幻想的世界中，在她呐喊的這一瞬間，天地間爆發了一聲雷鳴。
    “轟隆！”
    雷聲遮住了商葉初的喊叫聲。
    再也用不著什麽雨水了。汗水、涎水、淚水，從商葉初的身體中一齊湧了出來。一股酸水湧上喉頭，燒得喉嚨如同灌了醋。商葉初徒勞地張著嘴，“啊”、“啊”地叫著，捧著楊喚宜的頭顱，大顆大顆的淚水混著永無盡頭的雨，落在楊喚宜臉上。
    一切都完了。
    到底是演員與角色的交匯，還是趙樂樂這個瘋子，對自己這個傲慢的飾演者的懲罰？
    “啊……”
    不知道是商葉初的表演給了駱堯靈感，還是繆斯女神給駱堯托夢，亦或是藝術家有天生的巧思——
    在後期剪輯的時候，駱堯額外插入了一段嬰兒時期趙樂樂的影像。嬰兒時期的趙樂樂蜷縮在林楓語的屍身旁嚎啕大哭著，口中不斷流著涎水，要奶吃；一眨眼，畫麵淡化，成年的趙樂樂抱著林楓語的屍首，淚如雨下。
    低啞的哭聲如同壞掉的老式收音機，在雨聲中喑啞地響著。
    雷鳴般的雨聲漸漸小了下去，恢複了正常。淅淅瀝瀝，沙沙啦啦，溫柔而多情。
    這其實隻是一場普通的雨。
    天地間，隻是死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