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三雙鞋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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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盛聞之許是站累了,慢慢靠著牆蹲下身,看著光滑的地板。
他道:“你是卑鄙的,你亂改我的劇本,貶低我的作品,總是騙我,也騙別人。
“我是高尚的,我從來沒騙過別人,也沒有為了市場屈服,寫我不願意寫的東西。參加作者聚會的時候,我是最受人羨慕的那個。”
商葉初本來心中激蕩,不想盛聞之話說到一半,又自戀了起來,頓時好倒胃口。正要夾槍帶棒地罵他兩句,盛聞之卻話鋒一轉,道:
“——你的卑鄙幫助了許多人,我的高尚卻毫無用處。”
商葉初愣住了。
“小葉子,”盛聞之迷茫道,“我是不是還像小時候一樣,一點長進都沒有?”
商葉初不由自主扶住牆壁,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盛聞之,呼吸漸漸加速。
她說不出自己心頭是個什麽滋味兒。她本以為盛聞之這輩子也不會改變,永遠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不肯踏足俗世的模樣。然而此刻,他在問……
“我是不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竟然是一雙鞋子。
不知為什麽,商葉初竟有一瞬可恥地為盛聞之感到高興——天哪!他在不久前才又一次背叛過她!
“不是。”商葉初慢慢道。
地板光滑如鏡,倒影中,盛聞之眼睛微微一亮。
商葉初眨了眨眼,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雖然沒有長進,但也並不高尚。”
盛聞之愣了愣,用雙手蓋住自己的臉。良久,苦笑道:“我在幸福街裏待了一整天。從胡老師的書店離開後,我又去了其他店鋪。最後幹脆站在街上,看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想起了很多事。如果我的父母沒有給我留下遺產,讓我能全心全意地脫產寫作,直到第一本書賣出去,我還會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想,如果我擁有你那一雙父母和弟弟,而我是個真正的女孩,我又會是什麽樣子?
“我想,如果當初被胡老師和幸福商業街收留的人是我,我能否在時代的車輪下,保住這條街道?
“我想了半天,想到的答案,沒有一個是讓我滿意的。最後,我從幸福街裏走出來,翻出我的手機,細看以前的文章,忽然覺得它們都是垃圾。”
話題跳躍度實在太大,商葉初差點衝口而出“這和你的作品有什麽關係”,又覺得這話一問出口,好像在鼓勵他似的,便閉口不言語了。
盛聞之自言自語道:“我筆下的人物怎樣賺錢,怎樣生存,怎樣吃飯?我構築的世界是窮是富,是清平還是腐敗?一個人怎樣活著算是有尊嚴,怎樣活著算是沒尊嚴?一個人背叛了他的朋友,是為什麽?錢,自尊,還是……”
盛聞之抬起頭來,看向商葉初的眼睛,緩緩吐出兩個字。
“懦弱?”
商葉初心髒咚咚跳了兩下,別過眼睛去:“你問我幹什麽?我又不知道。”
“你知道。”盛聞之低下頭,低聲道,“你是‘這個’世界裏,少有的知道‘這個’的人。”
商葉初一怔,那股子想挑釁盛聞之,看他無能狂怒尋死覓活的激情,像被刺破了的氣球一樣,驀地癟了一半。
“你找我說這些幹嘛。”商葉初低下頭,用腳尖踢了踢盛聞之的腳尖,示意他抬起頭來別裝死。
盛聞之身體一頓,忽然伸出手,用袖口擦了擦商葉初高跟鞋上的灰。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盛聞之道,“你那時候很胖,彎下身係鞋帶不方便,係一次就要氣喘籲籲。後來我們……熟了,就是我幫你係。但是我好麵子,不想被別人看見,每次幫你係鞋帶的時候,都要把你拉到沒人的地方。有一次剛剛係好一隻鞋,忽然有個男生竄了出來。於是我就趕緊站起來了。你隻好自己係另一隻。最後你一隻腳係著蝴蝶結,一隻腳係著死疙瘩……”
商葉初喉頭一動:“我都忘了。提它做什麽。”
盛聞之慢慢道:“你現在跟我見麵,都隻穿高跟鞋了。”
商葉初低下頭去看,隻見高跟鞋上那層薄得幾不可察的灰塵,已經被盛聞之用袖角擦幹淨了。
鞋尖將地板上的倒影擋住一塊,盛聞之的眼睛被遮住,隻剩下蒼白的下半張臉。
“我聽到你們的情景喜劇計劃了,但很抱歉,第一季的劇本,我寫不出。因為你那天說的話對極了……我隻能寫出那樣的東西。”盛聞之道,“你該找個比我更好的作家去寫它,配得上這一切的。”
“我要走了。”盛聞之站起身。
“你去哪裏?”商葉初幾乎是追問道。
“我要去幸福商業街打工。”盛聞之輕輕拂了拂手。
商葉初一陣緘默,良久道:“你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還是別去給奶奶添亂了。”
“奶奶會收下我的。”盛聞之竟然打了個哈欠,仿佛如釋重負一般。那種霧蒙蒙的陰翳,在這一刻,竟然從他身上全然剝落了。
我奶奶不收垃圾。商葉初想。好吧,也許她會收下的。
“小時候我不如你。長大了我也不如你。”盛聞之竟然很輕鬆地笑了一聲,“但我總有一天會超過你。”
“你能體會不同的人生,我也能體會不同的世界。”
這是盛聞之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商葉初有時覺得奇怪,為什麽她認識的人都想超過她。這種比學趕幫超的氛圍在同行之間流行倒也罷了,現在居然發展到跨行了。
慶功宴結束,劇組幾人坐在車中聖駕回鑾。商葉初久久地思索著這件事,最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不過,今天這件事,倒也解開了她心中的小疙瘩。
其實,對幸福商業街的改變,並不止盛聞之這樣想過。商葉初幾次看到那裏大興土木的樣子,心中也犯過嘀咕。
我這樣做真的正確嗎?變得麵目全非的幸福街,還是幸福街嗎?
這想法隱隱藏在心裏,一直沒敢冒頭。直到今天,商葉初才驚覺,自己竟然險些陷入盛聞之那樣的思維誤區!
對於商葉初而言,幸福街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裏麵的人,而非這條街道本身。沒了那些街坊鄰居和胡老太太,幸福街隻是一長條鋼筋水泥瓦塊罷了。
隻有這些人過得幸福,幸福街的幸福二字才有意義。
盛聞之身為作家,早就脫離生產很久了。在盛聞之眼中,飯菜不是地裏長出來的,而是外賣員送上樓的;衣物不是一針一線縫的,而是快遞員送上門的;金錢隻是稿費卡中的數字,勞動隻是書本上的概念。
他不能理解街坊鄰居們自食其力的決心,反而覺得那是低賤卑微的體現。
在盛聞之的世界裏,風花雪月的浪漫勝過勞動者的衣食;幸福商業街所謂的“寧靜沉澱”、“原汁原味”,勝過街坊們背後的心酸和生存需求。他看重老街的概念重於具體的人;他從不缺錢,因此才不看重錢。還要別人陪著他一起清心寡欲,視金錢如糞土!
盛聞之一向那個死樣子,如此想倒也罷了。不能指望一個小時候靠遺產,長大了靠稿費的人懂得人間疾苦。但商葉初自己卻是一步一步從龍套的位置上爬上來的,現在不過當了一年頂流,竟然也隱隱生出了這種“何不食肉糜”的心理!
這就是這浮華世界的可怕之處。它會腐蝕一切在它腹中之人,悄無聲息地改變人的所思所想。商葉初已經足夠警惕,卻也漸漸得意忘形了。
娛樂圈有許多導演和編劇,年輕時意氣風發,創作過許多思想深刻、雅俗共賞的作品。上了年紀後,卻隻能寫出一些老年癡呆的蠢東西。什麽“月薪三千的年輕人在海城住大公寓”,“月薪一萬五房租七千塊”,“地主中也有好地主”,“反侵略戰爭戰士吃白麵餅子難以下咽”,“侵略者對著戰死的反侵略戰士遺體敬禮”等等反人類的情節。導致這些的,除了這些導演和編劇本就小腦萎縮大腦癱瘓這個硬件原因外,也有他們脫離人民群眾這個軟件原因。
一想到才一年,自己就有了這種光景,商葉初一陣心驚肉跳。幸好有胡奶奶,提點盛聞之的時候順帶也提點了她。否則等以後拍出那些智力障礙的作品後,再在觀眾的罵聲中發現這個問題,可就什麽也來不及了!
古文華坐在她身邊,閉著眼睛假寐。商葉初覷著車裏其他人也在閉目養神,悄悄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葉初,”古文華立刻睜開眼睛,“你在做什麽?”
“沒什麽。”商葉初幹笑道,“我那個,臉上有蚊子。”
寒冬臘月哪裏來的蚊子。古文華好像沒意識到似的,點了點頭:“小心點。”
商葉初一陣尷尬,將頭撇向車窗。
“盛老師找你說了什麽呀,葉姐?”見兩人都醒了,黃飛章探頭探腦。他現在對網絡上對《幸福街》的種種解讀深信不疑,認為盛聞之是個極其深邃、有思想的作家。一想到能再出演他的劇本,整個人都燃起來了。
梅搖紅:“……”
張胖子:“阿嚏!”
這些事說來太過複雜,商葉初簡化成了一句:“盛老師跟我說,他寫不了那個情景喜劇的劇本,讓咱們另請高明。”
“哦。”黃飛章一陣失落,縮回頭去。
商葉初確實在發愁這個人選。《雲傾記》那堆編劇善於寫古裝本子,現代劇本恐怕差些。再者說,那些編劇,也大多有商葉初剛剛想到的毛病。這群人上人,恐怕很難寫出幸福街的精髓。
忽地,商葉初腦中閃過一個名字。
商葉初拿出手機,在通訊錄中一頓檢索。果然,那個名字還躺在裏頭。
——五花肉煎酸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