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大海(七千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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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葉初大病了一場。
    此次來島,帶了不少助理。但人在消沉之時,往往不樂意和外人多接觸。商葉初叫助理給自己在一家海邊酒店開了間房,便把所有人打發走了。
    這三天裏,商葉初渾渾噩噩,躺在酒店床上,隻是死睡。醒了,就吃一點酒店送來的飯。也不管是冷是熱,是否變質,是早餐、午餐還是晚餐。
    淋雨太久,身體發燒。商葉初便吞了一堆助理買來的藥片。不知是怕對大腦有影響,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這些藥她通通沒有多吃,兩片的劑量,往往減到一片。結果,反而搞得疾病纏綿,發燒時斷時續,反反複複地卷土重來。
    大腦燒出了幻覺,病中,商葉初時常看到許多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時是奶奶,用隱憂憐惜的目光看著她;有時是季君陶,喋喋不休地責備著她;有時是一個相貌模糊的男人,商葉初努力想看清他的臉,卻怎麽也看不分明,隻覺得對方渾身都散發著凜冽的氣息。唯獨她最想見到的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過一次。
    有一次,商葉初感到一隻冰冷的手觸上了自己的額頭,欣喜得幾乎要從床上跌下。想睜開眼睛看看手的主人,上下眼皮卻像被灌了膠水一樣黏著,死活睜不開。
    情急之下,商葉初奮力一探手,握住那隻冷冰冰的手,哭叫道:“你別走,好不好?”
    那隻冰冷的手頓了頓,似乎真的為商葉初這句話動搖了。商葉初喜不自勝,閉著眼柔聲問道:“你有沒有凍感冒?”
    忽然間,那隻手毫不留情地揮開了商葉初。力道之大,仿佛極為不悅。商葉初一陣驚愕,灌了鉛似的眼皮終於輕鬆了些。
    她睜開眼睛,眼前空無一人。方才種種,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紹光濟早已把《天君》相關事宜用郵件傳了過來,兩周後,商葉初終於要進組了。
    進組事宜繁多,尤其,紹光濟是完美主義者,進他的組,更要細細準備一下。
    商葉初在床上躺了三天,終於從爛泥中掙紮著爬起來,走到淋浴間,照了照鏡子。
    一看鏡中的自己,商葉初嚇了一大跳:眼窩深陷,皮膚黯淡蒼白,頭發油汙板結成一大片。整個人形銷骨立,好像剛剛逃荒過來似的。
    幸好這三天商葉初門窗緊閉,終日拉著窗簾,沒讓一絲光透進來。否則,這幅尊容,能給狗仔貢獻一百張黑圖。
    要是讓季君陶看到她這副樣子,季老總非把她的皮扒了不可。
    商葉初慘然一笑,鏡中的女人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鏡中女人搖了搖頭,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下來,隨手丟掉地上。
    溫熱的水流衝下,像雨水一樣打得人無法呼吸。商葉初恍若未覺,認真地搓洗著頭發、眼睛、身上每一寸皮膚。
    裏裏外外搓洗了三遍,連皮都泡皺了後,縈繞在心頭的鬱悶才稍稍散去一些。
    一切被驟然斬斷的感情,最難熬的部分往往不是結束那一刻,而是結束後漫長的隱痛。不輕不重,不清不楚,難尋難覓,難割難舍。
    商葉初此刻正遭受著這種折磨。隻要稍一停下,楊喚宜的一顰一笑,便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她也感冒發燒了麽?她會像我一樣流淚麽?她的女兒怎麽樣了?她拿到她想要的角色了麽?她會因為留在曹適身邊而痛苦麽?她即將參演那麽多電影,身體吃得消麽?她產後的虧損康複了麽?她會想要來看我麽?她曾為我動搖過麽?曹家的傭人會不會看到雨中那一幕,把這一切告訴曹適?如果曹適知道這一切,會不會勃然大怒?如果曹適因為這個跟她吵架,她,她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最後一個妄想讓商葉初哆嗦了一下,隨即,嘴角泛起苦笑:即使她回到我身邊,我也不能給她想要的。既然如此,她回到我身邊幹什麽?
    一陣癡心妄想、胡思亂想之後,商葉初終於吹幹了頭發,叫助理送來一身幹淨衣服,喬裝改扮一番後,出了門。
    助理擔心商葉初的精神狀態,想跟她同去,被商葉初婉拒了。
    “你留在這裏,辦理一下退房,整理一下我的東西。”商葉初戴著口罩,悶聲悶氣道,“咱們晚上就出發。”
    告別助理,商葉初一個人在島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行人來來往往,形形色色。沒有一張麵孔,是商葉初想看到的那張。
    走著走著,商葉初嫌慢,便想去租一輛省腳力的車。在租車場地,她又想起了楊喚宜。楊喚宜曾經試圖教她騎摩托車,但商葉初嫌棄這種危險的駕駛方式,拒絕了。楊喚宜當時笑道:“你以後在寶島上出行,難道次次要我載你?”
    當時商葉初四腳朝天躺在床上,一邊蹬著空氣一邊回答:“我閑得沒事去寶島幹什麽?趙城的公館我已經拍下來了,你要想看,我把照片發給你,還用專門跑來跑去……”
    楊喚宜半天沒說話,終於道:“那領獎呢?金穹獎可是在寶島上的。”
    商葉初又蹬了一腳空氣:“騎摩托車去頒獎典禮,等著上頭版頭條啊?”
    楊喚宜露出訕訕的神色,最終不言語了。
    於是,商葉初現在也沒學會騎摩托車。
    商葉初沒有駕照,最後, 隻好雇了一輛載人機車。駕駛人是個老大娘,開車不像楊喚宜那麽瘋。機車慢吞吞的,像龜爬一樣爬到了海邊。
    給司機付了錢,商葉初慢慢踱步到海邊。二月末,正是海邊淡季。這個地方又偏僻,現在竟然空無一人。
    大海無邊無際。清寒的海風吹拂,海浪一浪一浪蕩上沙灘,打上礁石,吞吞吐吐,像老大娘的機車一樣磨著洋工。
    萬裏無雲。遠處海天一色,雨季的天空淡得像稀釋過無數次的藍顏料,映照得海也褪色了。
    商葉初在沙灘上佇立良久,忽然,開始一件一件脫身上的衣服。
    “你要幹什麽?”
    商葉初沒有回答。103又道:“在歸還全部虧欠體重之前,如果你打算殉情自殺,我會原地複活你,然後再在你的債務上添加一倍。”
    商葉初:“……謝謝,真想說我因為你的話充滿了生存的動力。”
    商葉初這個口氣,倒也不像個要自殺的樣子。103複回歸沉默。
    外套、鞋襪落在地上,商葉初穿著貼身長袖和綢褲,慢慢向海中走去。
    皮膚觸上海水,冷得商葉初打了個哆嗦。二月海水冰寒入骨,隻有腦子進水的人才會下海。
    商葉初想起了和楊喚宜一起看海的時候。那時雖是十二月,可有時海水被太陽暖融融地照了一天,溫度也沒有這麽冷。指尖劃過水麵,海水裹上來的時候,簡直像泡在母親的羊水中。
    海水沒過腳踝,逐漸浸濕褲子。濕冷的寒意裹上來,凍得商葉初牙齒打戰。
    大腦瘋狂報警,警告它的主人: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商葉初咬了咬牙,繼續向海水中走去。
    海水沒過膝蓋,腳掌已經開始麻木。楊喚宜腿部浮腫,商葉初曾經試著給她按摩過小腿。隻不過技術欠佳,聊勝於無。在按摩的時候,商葉初注意到楊喚宜膝蓋上有一條難看的疤,問道:“這是怎麽留下的?”
    楊喚宜正專心致誌蹙眉忍受商葉初糟糕的按摩技術,聞言隨口道:“以前有一次拍打戲,刮到鐵絲上了。”
    衣物浸透海水,濕噠噠裹上來,比赤身泡在冰水中更讓人難受。
    一陣海風拂過,商葉初險些以為自己進了冰窖。
    腿腳已經快麻木了,再往前走相當於找死。
    電影和電視劇中,大海是殉情的必爭之地。可失戀的商葉初在海中走了幾十步,除了“凍死我了”這一個感想外,竟然沒有萌生一點死誌。
    為愛而死這種浪漫的死法,注定不屬於商葉初。這片大海,最終也隻能淹過商葉初的膝蓋罷了。
    商葉初泡在冷水中,忽然想起了前生一點往事。那時她在拍戲,是一場海水戲。商葉初那時已經學會了遊泳,但終究不能像遊泳健將那樣在水中來去自如,NG了好幾次。
    最後一次重拍時,商葉初忽然在水中小腿抽筋了。可那個野雞劇組處處省錢,拍海戲這麽危險的戲,竟然沒有配備救生員。劇組成員看著在海水中掙紮的商葉初,竟然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人敢下水救人。
    最後,還是一個恰好在附近海域中遊泳的路人救下了商葉初。路人把商葉初從水裏撈到岸上,為了安撫這個嚇得哭號不止的胖妞,還安慰了她好幾句話。相比之下,劇組那些朝夕相處的同事,隻會站在一旁幹瞪眼。
    一陣陣麻木從腿部襲來,商葉初心中忽然意識到:這一次,我不用任何人救了。
    這個念頭湧起的一刹,商葉初心中豁然一亮,隻覺天高地闊,處處都是自由。她可以選擇從這裏死去,也可以選擇在這裏新生;她有了選擇權。兩世的生命,到底是不同的。
    商葉初遽然轉身,動作之大,在海中激起一大片浪花。她邁著被凍得生疼的兩條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岸上衝去。
    忽然,商葉初雙目一眯。
    不知什麽時候,海岸邊竟然出現了一個人影。直挺挺站在岸上,不知道在做什麽。
    商葉初眉心一擰,她分明記得,剛剛這周圍沒有半個人影來著。這是哪裏冒出來的鬼影?今天倒是什麽好日子,大家排隊來跳海不成?
    商葉初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紮回了岸上。那個人影站在商葉初不遠處,視線的落點,精準地定格在商葉初身上。
    商葉初一陣瘮得慌,青天白日的,海邊忽然出現一個人,還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腿部一陣抽痛,商葉初也顧不上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了,一屁股坐在幹爽的沙灘上。褲子膝蓋以下的部分已經濕了,商葉初比量了一下,屈膝低頭,把牙湊上去,在兩條褲腿上分別咬了一個洞。
    手指摳進牙咬出的洞中,用力一勾——嘶啦,綢褲被商葉初用蠻力硬生生橫向撕開了。
    商葉初扯掉兩條濕透的褲腿,丟在一旁。擦幹小腿,又站起身給自己套上外褲,終於感到暖和了些。腿肚子仍在跳動著隱隱作痛,商葉初站起身,在沙地上慢慢走了幾圈。
    整個過程中,那個突然出現的沙地人影一直看向商葉初的方向,把商葉初看得渾身不自在。
    葉初好歹也是個明星,在海邊做這些事,搞不好會傳出什麽不像樣的緋聞。商葉初不確定這人看到了多少,猶豫一下,還是決定找這個不速之客交涉一番,給他塞點錢,封封口。
    商葉初一瘸一拐地走到人影麵前,走近一瞧,不禁微微吃驚。
    這位突然出現的海邊來客身材挺拔,生得十分英俊。隻是不知為什麽,這份英俊全無記憶點,完全無法給人留下印象。商葉初記憶力超群,然而閉上眼睛在腦海中試圖複刻對方的容貌時,竟然沒辦法想起他五官上的任何特點。
    商葉初眨了眨眼,是錯覺嗎?剛剛在遠處看的時候,這人長得好像跟現在不太一樣……估計是角度不同吧。
    海邊來客默不作聲地看著商葉初。商葉初站在他麵前,躊躇片刻,忽然覺得不對。
    且不說她是葉初,正當紅的大明星;就算這人不認識她,一個陌生人在海邊又是走進海裏、又是爬回岸上,又是來回轉圈,正常人總該有點反應吧?怎麽這人始終麵無表情?
    就在這個想法冒出的一刹那,陌生人緩緩張口道:“這位先生或者女士,您站在我麵前有什麽事嗎?抱歉,我是盲人。”
    盲人?
    商葉初下意識瞧向對方的眼睛,果然,那雙眼灰蒙蒙的,黯淡無光,沒有任何神采。商葉初剛剛居然沒注意到。
    會不會是美瞳?
    商葉初留心地注視對方的眼睛,直盯了半分鍾。在這半分鍾內,那雙眼睛沒有眨動過一次。
    看來真的是盲人,正常人幹睜眼這麽久,早該忍不住眨眼流淚了。
    盲人道:“先生,女士,您看我做什麽?”
    你不是盲人嗎?
    盲人仿佛看穿商葉初所思所想,道:“我能聽到您的呼吸聲。以及剛剛您那個方向傳來的海水聲。您是遊客嗎?二月可不適合踩水。”
    在他說話的工夫,商葉初一直在看他的眼睛。整個過程中,盲人依然沒有眨一下眼。
    商葉初放了心:“是的,我來這邊旅遊,沒想到水這麽冷。謝謝您提醒。先生,您是做什麽的?”
    盲人頓了頓,道:“我家在這附近。我經常出來,來這裏聽海水的聲音。”
    原來如此。商葉初衷心地讚歎道:“您還挺有生活情調,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盲人點了點頭。商葉初正要走,忽聽盲人道:“我聽見您的牙齒在打戰。您要不要去附近取取暖?附近有一家餐館。菜譜有……”盲人似乎思索了一秒,“菜譜有當歸生薑羊肉湯,生薑紅糖湯,紅棗枸杞湯,牛肉湯。”
    盲人像報菜名一樣報出了這些湯湯水水的條目。
    商葉初咽了口口水,她三天沒好好吃飯了,被盲人這麽一說,頓時感到有些餓得慌。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我需要熱湯取暖!”
    “多謝提醒。”商葉初翻出手機,打開手機地圖,“那家餐館叫什麽名字?”
    盲人道:“是我們這邊的鄉下館子,地圖上應該找不到。”
    商葉初不死心地輸入“餐館”、“飯店”、“餐廳”等字眼,果然沒有出現附近的搜索結果。
    “您要是信任我的話,我可以帶您去。”盲人提議,“我經常去那家店。”
    一個陌生人如此熱心提供幫助,商葉初本該心生警惕。可一來,對方是個盲人,說了這麽久的話,眼睛一下都沒眨過;二來,就算真有什麽陰謀詭計,以商葉初的武力值,也能把這盲人挑了;三來,喝個湯而已,就算被狗仔拍到,還能算什麽黑料不成?
    思及此,商葉初笑道:“那就拜托您了——咦,您沒帶拐杖?”
    盲人不都應該配個盲杖才對嗎?嗒嗒嗒敲地板那種。
    盲人神色自若道:“從我家到海邊這條路,我走了十幾年了,用不到盲杖探路。再說,淡季的時候,路上也遇不到什麽人。”
    這個解釋十分合理,商葉初找不出任何破綻。
    “那您要回家取拐杖嗎?”
    “一來一回太麻煩了。”盲人道,“淡季路上沒什麽人,路上也很幹淨。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在旁邊提醒我腳下有沒有路障。”
    這盲人還挺熱心腸。商葉初又冷又餓,感激道:“多謝!我會仔細幫您看路的。等吃完飯,我再叫個車送您回家。”
    “不用,餐館老板與我認識,我可以搭他的車回家。”盲人道,“向左轉。”
    盲人腳步竟然不慢,商葉初跟在他身邊,留心幫他瞧著腳下。
    走動之中,商葉初漸漸徹底相信了這是個盲人。除了眼睛不眨一下外,對方目不斜視,連眼珠子的位置都沒變過。商葉初不相信有美瞳能做出這種效果。
    兩人一邊走一邊閑聊。盲人問道:“您想喝什麽湯?”
    商葉初總不能回答我想喝十大碗,隻好道:“這家餐館什麽湯最好喝?”
    “點的人最多的是牛肉湯,其次是當歸生薑羊肉湯。”盲人道,“我平常喜歡喝當歸生薑羊肉湯。”
    “那就牛肉湯吧。”商葉初決定追隨大眾口味。
    盲人帶著商葉初,摸到一間偏僻的小館中。進門時正是飯口,餐館中坐了不少人,隻有角落裏還有兩個空位。
    餐館中十分喧嘩,大堂內回蕩著老掉牙的經典老歌,與人聲交織在一起,更是吵得人頭大。商葉初進門時,音樂正放到一句“情願就這樣一輩子不忘……”
    商葉初摸了摸臉上,還好,偽裝用的口罩和眼鏡還戴著。
    盲人一進餐館,便朗聲道:“老範!老規矩,當歸生薑羊肉湯,再來一碗牛肉湯!”
    “好嘞!”在後廚忙得滿頭大汗的老板大叔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
    看來這盲人真是常客。商葉初一邊想一邊道:“是您幫我的忙,這碗湯當然要我請您喝。請您千萬賞我個臉。”
    盲人沒有拒絕。商葉初牽著盲人走到角落,背對著餐館眾人坐下,免得其他人看到她的臉。盲人坐到她對麵。
    商葉初低著頭去碗櫃處取來兩副碗筷勺子,分別擺到自己和盲人麵前。
    環顧四周,這家餐館中吃飯的人都是真吃,不是群演表演;老板也是真忙,忙得大汗淋漓;桌椅牆壁上有不少積年油垢,不是新裝修的;碗筷勺子都有使用痕跡,不是嶄新的道具。眾人各自吃喝,一邊吃飯一邊胡天侃地,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商葉初。
    很好。看來這個突然出現的盲人真的隻是巧合,而不是什麽競爭對手的算計構陷。
    老板大娘端著兩碗湯,一一擺到二人麵前。看到盲人時,微微一愣。扭頭看到商葉初,又是一愣。
    商葉初的眼鏡被騰騰熱氣蒸上了一層霧,沒發現老板大娘的異常。待她走後,商葉初連忙把白茫茫的平光眼鏡摘下,放到一旁。
    牛肉湯濃稠噴香,商葉初舀起一勺吹了吹,放入口中,享受地眯了眯眼睛。
    盲人一直注視著商葉初,“看”到商葉初的動作,也依樣舀起一勺羊肉湯,吹了吹,放入口中,眯了眯眼睛。
    他手中那一勺羊肉湯上浮著一大片薑,盲人就這樣吞入口中,麵上竟然毫無異色。
    商葉初餓壞了,隻顧著埋頭苦吃,沒注意盲人的舉動。
    另一邊,老板大娘回到後廚,對老板大叔道:“旮旯裏那倆人你認識不?”
    老板大叔忙得起飛,頭也不抬道:“啥認識不認識?來個王八我也得認識認識?”
    “老王八,跟我急啥?”老板大娘罵道,“我咋覺著那姑娘有點眼熟呢,像那個啥——什麽大福街?前兩天閨女拿回來的那個大照片……”
    “啥大福二福大照片,那不是海報咩?”老板大叔揮汗如雨,“你管她呢!”
    老板大娘一邊剝大蔥一邊道:“那個小夥子也挺俊。我聽他進來的時候叫你老範,他認識你啊?”
    老板大叔停下切牛肉的手,看了一眼盲人的方向,又低下頭繼續揮刀:“不認識!可能以前來過吧。”
    商葉初痛喝了一碗牛肉湯,喝得滿身是汗。海水的寒意和潮濕,迅速被鮮香燙熱的牛肉湯趕盡殺絕。
    其實以她的飯量,這碗湯也就是墊墊肚子。但這餐館人實在太多,商葉初不敢久坐。再者說,今晚就要回大陸了。
    商葉初惋惜地去前台掃二維碼結了賬,沒注意到收款的老板大娘又盯了她好幾眼。
    回到座位上,商葉初抽出餐巾紙,擦了擦汗。盲人也抽出餐巾紙,擦拭起了自己毫無汗珠的額頭。
    上個世紀的老歌依然在這間鄉間小館中回蕩。人聲嘈雜中,大氣磅礴的女聲唱道:“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
    商葉初在歌聲中笑著對盲人道:“今天謝謝你了,對了先生,您怎麽稱呼?”
    盲人頓了頓,道:“阿炳。……海阿炳。”
    商葉初挑了挑眉。據說幾十年前,南方的盲人,十個裏有九個叫阿炳。這盲人家住大海邊,編了個海的姓氏,說的也明顯是個假名。
    二人不過萍水相逢,盲人不願意透露真名,實在正常。商葉初也不強求,笑道:“多謝,海阿炳先生。多虧有你,我今天才能喝到這麽好的湯。如果以後有機會,我還會來這裏的。希望下次還能遇見您。”
    盲人點頭道:“好。”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商葉初正打算起身告辭,忽聽盲人道:“說來,我還沒有問您,您怎麽稱呼?”
    商葉初微微一頓,目光落在盲人的臉上。盲人那雙無神的眼睛與她對視著,那張英挺卻毫無記憶點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如無意外,也許這萍水相逢的兩人,一生都不會再遇見了。
    “巧了,我也姓海。”話音未落,商葉初心中又想起一樁往事,泛起一點針尖大小的疼痛。
    盲人怔了怔:“海?”
    “嗯。”商葉初收起回憶,自嘲一笑,垂下眼睛,“海宜。大海的海……不合時宜的宜。”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句話後,盲人那張麵無表情的臉竟然微微沉了沉。大約是識破了商葉初的敷衍。
    這盲人也真奇怪,自己留了假名,倒好意思在別人說假名的時候不爽。商葉初好笑地搖了搖頭,再次向盲人道謝,轉身離去。
    商葉初走出餐館,繼續奔赴自己的前程。盲人坐在窗邊,隔著玻璃,定位準確地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